第72章

  他不敢直接看傅声的眼睛,眼神到处乱瞟,不经意落在傅声外套上,傅声袖口挽起一截,露出清瘦的小臂,青色的血管在光洁的肌肤下微微凸起,一路蜿蜒至手背。
  裴野忽然想起,不知是谁告诉过他,手臂的青筋过于突出是心脏亏欠、气血不足的征兆。
  他眉宇一僵,终究抬眸正视傅声的双眼。
  “我来晚了。他们没伤着你吧?”他小心翼翼地问。
  傅声眼睫低垂,他穿着薄外套和一件黑色打底衫,衬得面如瓷玉,发色也更加浅淡。裴野又道:
  “我给你送来些药和生活用品,还有营养品和吃的……”
  傅声转身就往屋内走。裴野跟着走到玄关,傅声突然停下脚步:“裴警官。”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唤了这三个字,裴野就如同被施了定身咒,钉在原地。
  傅声一点也没意识到自己一个被监视人这样做有多倒反天罡,自顾自地脱了外套挂好。裴野脸上隐约浮现出委屈,又不敢真表现出来,张口时嗓音微微发涩:
  “你现在身子太差了,不多吃点补品哪能行?最近都回温了,下午我看你在办公室还一直搓手哈气,没一会儿就坐不住要揉腰——”
  傅声已经走到厨房拿过水壶,闻言斜了他一眼。
  “你偷看我?”
  “没有没有,”裴野忙否认,“我偶尔一抬头就……”
  傅声把水倒进泡面碗,发现手又不争气地开始抖,只好又把壶放下。
  “血鸽同志撒谎真是张口就来。”傅声甩甩手,活动了一下颤抖的腕骨,裴野脸色顿时白了:“我……对不起声哥,你坐在我对面屋子,我忍不住。”
  傅声不搭理他,换了只手,加上另一手扶着,这次终于把水顺利倒进泡面碗。他头也不抬地道:
  “出去吧。我不想看见你,也不需要你探望。对我有什么要求直说便是,不用搞这一套虚情假意的给我看。”
  裴野肩线顿时绷紧:“我没有什么别的意图!声哥,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身边有多少人在虎视眈眈地看着你,我怕你稍微脱离我视线一会儿,就有人算计着要害你……”
  傅声把水壶啪地放在桌上,哈地干笑了一下。
  他转过来,远远地看着裴野,每说两个字就确认地对他点点头,又惊讶又好笑:
  “你怕别人,算计着,要害我?”
  裴野耳根一下子烧热。
  “我……”
  “我要吃饭了,请你离开,”傅声把泡面碗端到餐桌上,拉开椅子坐下,“我不管裴初交给你的是什么任务,也不管你是不是我所谓的‘监视人’,这里不欢迎你,以后请你不要再踏进这里一步了。”
  裴野肩膀陡然塌下来,满脸无望。他喉咙哽了哽,退到门外。
  “……好,我知道了。”
  他没有任何挣扎和反抗,低声说完,把门关上了。
  许久,汽车发动机的轰鸣重新响起。傅声从窗外望去,看见裴野的车子缓缓驶离,拿起一直放在桌上的玻璃杯,屏了口气,仰头将里面的液体一口气喝下去大半,随后咚地将杯子重重放回桌上。
  紧接着,傅声身子蓦地一抖,脸都皱起来,闭上眼睛嘶了一声。
  “还是应该一口喝完才对……”他嘟囔道。
  门又被推开了,卫兵拿着什么东西走进来。傅声当他不存在似的,没有抬头,手肘搭在桌边,一只手扶着太阳穴打圈按揉起来,看上去好像沉重得抬不起头,眼睑半阖。
  卫兵把那东西放在餐桌上,是一封邀请函。
  “参谋长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你也可以选择不参加,但是……”
  傅声右手拿起筷子,却发现手抖得根本握不住,挣扎了一会儿还是失去耐心,把筷子啪的放回桌上。
  邀请函上用烫金花体字印着一行地址,傅声瞥了一眼,阖拢眼皮。
  “没有但是。”他听上去心如止水,与今天每一次意外的闹剧发生时一样平静极了,“转告参谋长,我已经是新党的人了,任何命令我都会无条件服从。”
  第47章
  三日后。
  揽月坊作为首都最大的政府指定公宴酒店, 在联邦政.变发生后,终于恢复营业。
  天际线转黑,夜色之下, 灯火与觥筹拉开帷幕。
  “裴参谋长!幸会幸会……”
  宴会现场辉煌富丽,西装革履的乐队在场边演奏着优雅的弦乐, 精致的高级自助冷餐在四周长桌上被用心堆叠出各式阵列, 裴初随手从过来的侍应生托盘上取下一杯香槟, 与笑脸相迎的官员碰杯:
  “客气了, 议员先生。”
  傅声站在裴初身后, 看着另一人的杯口卑微地垂下来与裴初随手递出的香槟杯相碰,兴致缺缺地挪开眼神。
  新党上台, 急需要一些方式在上层圈子里昭告天下,宣誓自己将成为新的权威。今晚是他们的庆功宴,但对于傅声自己,恐怕要用鸿门宴来形容也不为过。
  “裴参谋长, 您身边这位是……?”
  裴初侧过身,对傅声和善地笑着招招手,示意他上前:“哦,忘了介绍了, 这位是特警局的傅声同志。”
  他又面向找自己攀谈的人,笑意深长:
  “也是过去特警局局长傅君贤的儿子。”
  周身的空气都短暂凝固一瞬, 对面几个人的表情都肉眼可见地尴尬起来。
  “居然是……”
  “——嗐, 弃暗投明,这才是识大体嘛,”有反应快的哈哈笑道,“而且也侧面说明了贵党上台是民心所向,大势所趋!”
  立刻有人附和:“确实, 确实……”
  一帮人互相解围,傅声倒是早就预料到裴初把自己带来的目的。他是情报部门截至目前最大的“战利品”,哪有战争结束后不向外人展示战果的道理?
  打招呼的一拨人客套完很快散去。裴初轻轻晃着杯中酒,眺望整个硕大的会场,话却幽幽说给身旁始终沉默的人听:
  “没想到你还真有这个心理承受力来参加晚宴。本来我也只是抱着试试的心态给你发邀请函的。”
  傅声背过身,指尖在长桌上一个个餐碟前拂过,看上去像是在挑选食物,同样没瞧裴初一眼。
  “土皇帝进京,当然要大宴群臣,把自己包装成生而高贵的纯血贵族。”傅声拿起一个精致的小银碟,“实际上再怎么扮相,也不过是衣冠禽兽罢了。”
  裴初的笑容犹如松动的面具脱落,渐渐消失。
  “你也只能过过嘴瘾了,猫眼同志。”他哼笑,“你在这儿慢慢享受今晚的宴会吧,回头胡杨会送你回别院。”
  他走了两步又停下来,没有回头,却意味深长:“记得保重身体,按时喝药。”
  说完裴初便走了。傅声把银碟放下,忍耐地吐了口气,阖上双眼。
  自打住进别院,军部送来的“药”就一日都没停过。
  药效发作时说不上哪里最痛,只感觉骨髓都酸痒灼烧,尤其是脑内更是像有一把刀插进来搅和着血肉,所幸时间久了傅声居然慢慢产生了点耐痛性,干脆选择晚上失调症最常发作的时段喝药,痛到一觉昏睡到第二天,比什么强效安眠药都管用。
  “喂,傅……傅声是吧?别在那傻站着,来给署长倒酒。”
  傅声眼睫动了动,没有回头。他听见背后有人走过来,又有侍应生说话:“先生,您需要香槟还是白兰地?我们这就……”
  “有点眼力见,一边凉快去!”
  那可怜的侍应生似乎被推了一把,止住话头。
  傅声心里厌烦极了,最近他的生活堪比恶鬼缠身,他已经尽力躲避了,可总架不住有人爱找他挑衅,仿佛这样就能证明自己的能耐。
  他转过身,果不其然看见几个官员。
  那几个人看见傅声,不约而同一愣。傅声今晚穿了套裴初差人送来的燕尾服,做工意外地合身,剪裁干净服帖,外套的收腰与里面的白色腰封描绘出青年劲瘦苗条的身段,西装长裤熨烫出锋利如刃的裤线,更衬出双腿笔直修长。
  黑色哑光面料显得眼前人肤白如雪,青年长发梳起一个飒爽的高马尾,眼窝里那双眸子亮如琥珀,就这么冷冷地看过来,那几个人心肝都纷纷颤了一下。
  “你……”找茬的那个一时语塞,“看不见桌上那瓶酒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过来给署长倒酒!”
  傅声在几个人中粗略扫过一遍,锁定在里头看着派头最大的那一位脸上。
  他重复:“署长?”
  带头找茬的小声喝道:“这是我们重山警署的齐署长!啰嗦什么,动作快点!”
  那所谓的齐署长看着他,嘴角扬起一个很解气似的弧度。傅声隐约想起,过去自己在首席任上时曾经把重山警署的报告打回过好多次,对方来求情,他以不符合工作要求为由拒绝接见。
  这下说得通了。
  他没和这几个人掰扯,转头向长桌尽头走去。齐署长浑身都舒坦了,在巴结他的手下拉开的椅子上坐下,十分惬意地看着傅声拿了瓶香槟和一个高脚杯,走回到自己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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