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于静伟的肩膀塌了下来,面上浮出纠结而羞愧的神色。
  “我,我……”
  他一阵头晕目眩,缺氧似的呼吸不上来。裴野望着他,神情冷静到近乎残忍。
  “不过你其实根本不需要杞人忧天。知道为什么他们没有动你吗?”裴野问。
  于静伟已经没了最初对抗的态度,怔怔地摇头。
  裴野轻轻吸了口气,向于静伟身后方的远处小幅一仰下巴。
  “是因为你因公殉职的父亲。”
  裴野说,“他们知道你父亲过去曾经因为救人而牺牲,而你是功臣之子,如果连你也处决,但凡有一家媒体报道出来都是个大麻烦。他们对你网开一面的那一天起,你就已经成为组织对外宣传的政.治工具了。”
  于静伟身子猛然一晃,唰地回过头去。
  父亲的墓碑正静静伫立在不远处,那一炷香不知什么时候早就熄灭了,墓前摆着几个苹果和一把香蕉,一瓶老爷子生前爱喝的散白。
  他呼吸愈发急促,回过头来时眼圈却已经红了。
  裴野面上无悲无喜,只是语气不再如最初那般铿锵。
  “如果叔叔还活着,他一定不会责备你,七组的哥哥姐姐也是。”他轻声说,“过去咱们这群人里就你和我不对付,一对眼就吵架,韩总他们知道又要操心了。”
  风穿过墓园外的松林,穿过一排排冰冷的大理石碑,温柔却又毫无留恋地从二人身旁一瞬而去。在他们身侧,一整排七组人的石碑沉默地注视着两个对峙的青年。
  于静伟闭上眼。
  他几乎可以想到此刻七组的那些大哥大姐会怎样从中调和劝架,魏超是个惯会和稀泥的,韩总这个阔少会主动掏钱请客,主张什么过不去的事儿吃顿烧烤就都说开了,陈姐则会充当和事佬,而二哥,他永远是个无情的审判官,认准谁错了就必须按着那人的头给另一方道歉……
  可他们总是会说一句相同的话:不要吵架,和气伤了,有一天人走茶凉,七组这个家就散了。
  可如今这一排排墓碑只是站着,地底下的灵魂或许急得团团转,可此刻这一排碑只有伫立,观望。
  他咽下一声哽咽:“你怎么敢提他们,你怎么有脸……”
  “是啊,我无颜见到二哥他们。”
  裴野长吁了口气,抬头看着天空,“曾经的我和现在的你是一样的,于静伟。我们都一样软弱妥协过,一样退缩屈服过,一样明知不对却还是随波逐流过,我知道那种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入深渊的感觉,因为现在我就在深渊里,爬都爬不出来。”
  于静伟看着他的眼神都直了。裴野又道:
  “可有一点我们是不同的——那就是你的目光比两个月前的我还要幼稚、短浅,以为只要装作鸵鸟这场火就不会烧到你身上了。乱世之下谁都不能明哲保身,唯有变革才能破局,你不懂这一切,所以才看不透声哥,进而怨恨他、抛弃他。”
  于静伟张了张嘴:“把、把话说清楚点,你到底想干什么?”
  裴野转过身背对着他。
  “我想干什么与你无关,也不需要你的支持。不过你记住,于静伟,我是个坏人,傅声不是,声哥既没有忘恩负义也没有唯利是图,你怎么对我我都全盘接受,但请你以后对他尊重一些。”
  说完他抬脚就走,于静伟直愣愣地看了一会儿,也拔腿追上去:
  “喂!你以后多久来看二哥他们一次?我——我也可以……”
  裴野没有停步,扬声道:
  “想来看二哥他们就尽管来,低调点就行。我现在能做的就是看好你和声哥,哪怕我的罪这辈子都赎不清,至少也要护你们周全。”
  于静伟的脚步慢下来,直到站在原地不动。他出神地凝望着裴野远去的背影,看着青年潇洒地快步走下台阶,那挺拔的身影很快被松林遮掩,消失在墓园的道路尽头。
  拐过一个弯,电话铃声在松林响彻,裴野接起电话:
  “喂?”
  电话里说了什么,裴野的脚步猝然顿住了。
  穿林打叶声如雨,裴野站在松林之间,颀长结实的身影如一棵孤立的松,阳光将他的影子投落在地面,沿着台阶扭曲匍匐,拉长再拉长。
  *
  风裹挟着春日的凉意钻进窗隙,别院主卧内,厚厚的书本哗啦啦地一连掀翻起好几页。
  握着书脊的手一个轻颤,傅声咬唇,惺忪阖着的眼皮无意识地紧了紧。
  周五离开特警局时他特意从藏书室借走了几本计算机专业相关的书籍,过去他主持轮渡系统的开发工作,越到后期难度越大,他虽然对涉及到情报和政治勘察的部分信手拈来,可专业方面终究有所匮缺。
  于是那阵子,傅君贤给藏书室批准的购书经费里计算机专业的书籍资料占比多了两三成,只不过傅声还没来得及看多少就投入到当时亲军派和新党的决战中,时移世易,这个进修计划居然又被重新捡了起来。
  昨晚洗漱过后,临睡前傅声本打算在主卧书桌上踏踏实实看上一个半小时再睡,谁知术后很久都没疼过的小腹又开始隐隐作痛,傅声最终不得不妥协,改为在床上看书。
  结果这一看,小腹的疼就愈演愈烈,到最后傅声居然迷迷糊糊抱着书睡着了。
  然而这注定不是一场安眠的美梦。
  “傅声!”
  突然的惊呼让梦中人蓦然回首。
  是韩景谦。韩景谦家中从商,曾经七组人都叫他韩总,为的就是出门在外时熊这个富家子弟乖乖给大家买单。韩总韩总的叫惯了大家才慢慢发现,其实根本不是被赶鸭子上架,是韩景谦这个大方的性子本就心甘情愿罢了。
  他的身体浮游在一片空旷里,仿佛陷入外太空般深邃的黑。韩景谦的脸慢慢从黑色的水面里浮现出来,紧接着是四肢,躯干,最后完完整整站在傅声面前。
  傅声欣喜地想要唤韩总,可下一秒喉咙却被狠狠掐住般发不出一个字音来。
  韩景谦穿着机场护送行动那晚的制服,黑色的夜行服满是血污,破烂不堪,干涸的暗红色血迹黏住男人的额发,而韩景谦睁开眼,黑白分明的眼球转动,目光牢牢锁定在傅声脸上。
  男人张开口,冰冷粘稠的血浆便一股一股从嘴里流出来,咬字都囫囵不清,声音却毫无损耗般极其清晰地传入傅声耳畔:
  “我们这么信任你……直到死都、相信着你……”
  “你枉费我们的信赖,傅声……你不配……!”
  傅声惊恐地后退一步,后背却撞上什么坚实的物体。他猛一回神,想要惊叫的气息却硬生生截断在喉咙口。
  “阿顺,”他看着不知何时从身后的暗色中出现的青年,两腿钉死一般迈不开步,“你……”
  被唤作阿顺的青年同样伤痕累累,毒气熏染的脸上泛着骇然的青斑,他咧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
  “我们死得好惨啊组长,”阿顺笑着,声线却愈发凄厉,“为什么泄露情报的偏偏是你?为什么忍辱偷生的也偏偏只有你?!”
  他音量陡然提高,仿佛一声令下,黑潭般的四周浮现出越来越多的身影,在车上的魏超、陈姐,当初留在大厅待命的其余兄弟,他们不像是活人,更像是维持着死状时的尸.体,悬空地漂浮在黑洞洞的空间里。
  而所有人的视线,无一例外都锁定在这里面唯一活着的傅声身上。
  前所未有的无措如冰水渐渐淹没过头顶,傅声身体不由自主地打颤,冷得打摆子般抑制不住。他原地转了一圈,四下环顾将自己包围的昔日战友,声音里却再没有往日给大家复盘技战术时的那般从容:
  “大家听我说,我没有……”
  一股熟悉却格外冰凉的气息从颈后袭来,傅声浑身的汗毛直竖,猝然回身!
  惊慌失措之中,他迎面对上赵皖江的脸。
  傅声呼吸一窒,眼眶却顿时红了。
  “二哥……”
  青年的声音里平添了几分难诉的委屈,他拼命摇头,“对不起,是我害了大家,是我害了你,我……我想去找你们,联邦已经容不下我了,我无处可去……”
  赵皖江的脸上也沾满了斑驳的血迹,可唯独他的眼里没有其余人的僵硬和空洞。他一错不错地深望着傅声的双眸,而后伸出手拍在傅声颤抖的肩头,五指收拢握住。
  赵皖江的声音同样带着沙哑:“你不能死。不要来找我们,明白吗?”
  傅声的眼眶渐渐湿润了。
  “我日日夜夜都在后悔为什么要接下这个任务,”傅声哽咽起来,“如果当时我抗命就好了,无非就是被停职处分,比起咱们所有人的命又算得了什么……”
  赵皖江平静地看着他。
  “我想去死,二哥,死了或许就可以和大家团聚了,”傅声的嗓音里甚至掺杂上痛苦的呜咽,“死了之后我能见到你们,还可以见到——”
  赵皖江打断他:“可我们不想见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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