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傅声眼神倏地一变。
“你要真是把前程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人,在特警局这七年早就和神仙一样逍遥了,可你不是!”
裴野言辞恳切,“这七年我一直看着你,其实你根本不享受这些殊荣,也并不快乐,你只是珍惜和大家的缘分而已。你说要在新党谋出路,可每次你都一副生死看淡的样子,好像下一秒世界毁灭就称你心意了,如果你真那么在乎功名,难道不应该第一时间和你口中的我这个‘明日之星’念念旧情吗?”
他看着傅声的表情越来越僵硬,仿佛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壮着胆子接着道:
“我骗过你,利用过你,所以对你有愧,这些你心知肚明,明明你可以尽情利用我的内疚,可你就是不接受我,除了因为我是个混蛋,难道不也是出于你对荣华富贵根本不在乎这一点吗?”
“声哥,不管你是另有所求还是口是心非,我都不在乎,你可以再也不相信我,但我只希望你能明白,我心甘情愿为你做任何事。”
傅声下颌线条依然紧紧绷着,眼神却陷入某种难以自拔的思考。裴野几乎看见了希望的曙光,试着伸手拉了拉傅声的袖口,小心翼翼:
“我不想从你的人生出局,声哥……今天晚上,让我载你回去好吗?我把你送到院外就走,一秒都不多逗留,我发誓。”
傅声神情很明显地怔忪了一瞬,可回过神来,还是习惯性地把胳膊往回一扯:
“你放开——”
啪的一声。
一个硬邦邦的金属物品从裴野的机车服口袋里掉出来。裴野一时愣住,傅声却比他反应更快,一眼认出来:
“这手机——这不是你十四岁那年,我买给你的?”
他忍着焦虑症的晕眩感,先裴野一步弯腰把旧手机捡起来。摄像头对准傅声的脸的一刹那,手机居然自动面部识别成功,而后解锁了。
傅声亦是一愣。
这手机是裴野初一考全校第一的时候傅声送给他的礼物。当时傅声刚拿了奖金,加上回警官学校跟着导师授课赚了不少外快,手头宽裕了些,于是很豪迈地带裴野去商场挑选了这个当时最新款的智能手机。
彼时十三岁的裴野对这手机爱不释手,每天都在家鼓捣它最先进的拍照录像功能,天天往自己办公室打电话,好几次开会时裴野一个电话闯进来,给傅声都闹得有点下不来台,连哄带骗了好几次,裴野才渐渐平息了这劲头。
裴野看傅声拿着解锁了的手机,一下子慌了,甚至伸手就要夺:“等等——”
傅声皱眉乜他一眼,裴野顿时像被纪律主任抓包的学生,缩回手,一脸天都塌了的绝望神色。
傅声重新垂下视线,向屏幕看去。
这一看不要紧,傅声整个人登时讶然。
手机屏幕还停留在锁屏之前的相册界面,上面全是各种角度的别院的照片,拍摄方位无一例外都在院外,有的还能看出是在车上拍的,时间段也各不相同,从早到晚都有。
照片里的内容大多重复且没有意义,像是一种细致的记录,从几张在主卧外向内放大镜头倍数拍摄的照片里傅声还能看见他的身影,自己成为影像中模糊的几团色块,有的在走动,有的是在睡觉,还有几张自己下班时在别院外匆匆进门的背影。
他抬起头问裴野:“你一直在车里……你的车就停在别院附近?”
裴野自知瞒不下去,老实地点点头。傅声又问:
“你在用这个手机偷拍我?”
裴野的脖颈慢慢泛红。
他有点不好意思,却也有些期待傅声会给予他某种反馈似的,别扭地嗯了一声。傅声手指在相册里划了几下,果然照片全是他自己的,甚至在特警局工作的都有,这下他心里确定了。
“这个手机,”他边低头翻看边冷静地问,“是你出于监视人的职责,专门用来看住我、记录我的行踪的吧。”
裴野方才那古怪的神色顿时一扫而空:
“不不不!你误会了,声哥——”
傅声扒拉屏幕的手忽然狠狠顿住。
裴野心里蓦地升起一种不妙的预感。他低眉望去,在看见停留在屏幕正中央的那张照片时,心里陡然受到一记猛烈的重击般惨痛不止。
傅声把手机举起来,屏幕面朝裴野的脸。
“这一张,也是吗?”
他把那张捧着刚出炉的焦糖面包、对着镜头比剪刀手傻笑的七年前的自己的照片展示给裴野,问。
裴野的瞳仁颤了颤。
他低下头,不敢去和屏幕里那张清浅温柔的笑靥对视。
他什么都不说,傅声便都懂了。
傅声握着手机的手用力攥紧,终于连胳膊都开始细密地颤抖起来。他把手机举得更往前了些,几乎要怼到裴野鼻尖:
“这张照片是你十三岁那年拍的,是你当时的第一张照片。”
他一字一顿,声音极力克制着颤抖,“当时你说这手机是新款,像素清晰,拍照好看,所以偷拍了一张在厨房做饭的我……其实当时你也说谎了,对不对?”
他破天荒地上前一步,这次裴野却后退了,他不敢去看傅声的眼睛,只听对方咬牙沉声问道:
“你在家里总是拍个不停,后来长大去特警局找我,接送我,你都喜欢用它拍照……其实不是什么喜欢摄影,都是你在给你的组织传递情报,是吗?”
裴野一个冷颤彻底噤声,手心都沁出冷汗来。
傅声凝视他一会儿,忽然哈地笑了一声,肩膀都跟着剧烈抖动一下。
“原来那个时候你就开始为了任务兢兢业业记录了啊,”傅声把手机调转回来,看着上头那张十八岁的自己直冒傻气的笑脸,自言自语,“原来那些我以为只有咱们两个开心快乐的日子,其实你一直都在……”
他不该失控的,可或许是因为焦虑症,或许是因为这个迟到了七年的真相,那一刻所有他告诫自己要时刻维持的稳重自持都丢到了九霄云外。
傅声看着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过去那张脸上曾经有过无数鲜活的表情,可现在的自己脸上什么都没有,悲痛都没有,唯有空洞,枯槁的空洞。
他浑身战栗起来,嗤嗤地笑着:
“我怎么这么蠢啊……我怎么这么蠢啊!”
这一笑让裴野的五脏六腑都过电似的抽紧,他嘴唇嗫嚅两下:
“不是这样的声哥,你听我说——”
“刚刚其实你说错了,裴警官。”傅声垂眸看着照片上的自己,嘴角的笑意尚未消去,摇了摇头,“其实过去这七年,也是有过快乐的时候的。你尽心尽力给我编制了一场美梦,把我哄得团团转,怎么不算是一种虚假的快乐呢?”
他不去看裴野霎时惨白的脸,最后深望一眼手机屏幕。
“这一腔真心错付了人的感觉,被当成跳梁小丑却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被人爱着的感觉,你永远不会懂的。”
说罢,傅声吸了口气,将握着手机的那只手伸向护栏外。
护栏下面,便是近两米深的河流。
“你愿意为我付出任何事,是这样吗?”傅声的声音轻柔极了,“那首先从过去开始,裴警官。把这装满了我七年来所有情报的手机丢掉吧。”
裴野的眼眶蓦然瞪大到极致。
“不——不要这样声哥!”
他几乎失声喊出口,同时不管不顾地向前一扑,可傅声何许人也,即便焦虑症发作,基本的身手还在,他轻巧地侧身一躲,手却仍然悬在护栏外头。
“你敢抢,我现在就放手。”他平静说道。
裴野立刻不敢动了,身体却打怵般地发颤,他看着傅声用另一只手轻松地把脸侧散乱的头发挽到耳后,而那只决定他的手机生死的手还肉眼可见地抖着,青白的手腕细瘦到不堪一握,纤长五指很松地握着那小小的金属方块,只要指尖抖动的幅度再大一点,手机便会落入水中。
“我不喜欢过去那个蠢笨的自己。”傅声的口吻好像在谈论一个与他无关的人,“他只会一味地相信、宽容、理解万岁,那副岁月静好的样子叫我看了就恶心。把它扔了,我就相信你说的,你什么都肯为我做。”
这一招威慑力太大,裴野人都已经有点站不住,他微微弯下腰,抬起头看向傅声。明明青年语速平稳,声线和缓,可裴野看他的眼神就好像他彻底疯了。
“这不一样,声哥,那张照片……不一样……”
裴野想说话,可他哽了哽,两行热泪再也克制不住从眼眶中滚滚而落。
“其他所有的都可以删,可是只有这一张不行!”裴野哽咽着,“声哥,这是我手上留下来唯一的一张你十八岁的照片,它不是、不是我为了情报偷拍的!”
傅声冷冷地注视着他,等待青年最后的辩护词。
裴野高大的身躯都佝偻起来,他流着泪摇头:“当初他们是想让我拍下你日常的活动轨迹,可是我不想让他们看到你的样子,可我没法抗拒,我把其他东西都交上去了,只有这一张留了下来,这一张是当时我自己想要给声哥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