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尽管你一直不愿意说你和这位裴警官到底是什么关系,不过……”
  他把手中叠着的东西展开,是刚才他签好名字的协议。
  “我现在看清了,你们二人实则互为对方的底牌。”顾承影忽而无奈似的叹了口气,“要说是强强联手也不对,毕竟你们显然是各自行动,可这种默契还真叫人惊讶。”
  傅声皱眉:“别恶心我了,顾总,我们之间不是那种可以信赖和托付的关系。”
  顾承影哈地笑出声。
  门外的异动始终没有停过,可男人看上去已经不再像最初那样担忧了。
  “是现在不是,还是从来都不是?”
  他问。
  傅声垂在身侧的指尖一抖。他突然发觉刚刚自己对顾承影说的话此刻也可以原封不动地还给自己——他实在低估顾承影作为一个商业帝国的执掌者具有的敏锐了。
  顾承影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傅声抿紧嘴唇,而后向他走来。
  “你训过犬吗,傅先生?”
  他也重新用最初的称呼问道。
  傅声睫羽动了动,没吭声。顾承影于是自顾自接着道:
  “不是所有训犬的人都那么好命,会碰上一条老实巴交的好狗。相反,越是恶犬越需要驯服,犬类生来就有狼冷血冷情的一面,然而它们的命会阴差阳错分出交叉,有的狗肆意生长所以变成了豺狼,也有的被好好喂养训练,驯服成了忠犬。”
  “但不管什么犬类都有危险的基因,尤其是那种天生强悍的恶犬,它会不听话,有自己的小心思,可这恰恰证明它是一条聪明的狗,因为在你驯服它的同时,它也在观察选择自己的主人。”
  傅声眸光微滞:
  “……选择自己的主人?”
  顾承影慢慢走到他面前,停下来,傅声抬眼,眸光锁定住顾承影镜片后黑色的眼眸。
  “是的,听起来违反常理,可这就是不争的事实。”
  顾承影捻起那一纸协议,举到傅声面前晃了晃,傅声就要接过,他却一抬指尖将那张纸收回一点,好像自己拿着的是根逗猫棒一样。
  “有一种恶犬,它们是天生坏种,可它们也生来比一般的狗聪明强劲百倍。”
  顾承影慢悠悠讲述道,“它们不忿于被资质平庸或者心术不正的训犬人驾驭,因而更渴望一个真正强大的灵魂来征服自己,于是最初它们会带着戒备心和审视的态度评判训犬人,与其说是驯服,不如说刚开始更像极了一场棋逢对手的博弈……”
  “在这个过程中它会不听话,会有自己的小心思,但一旦它察觉你的强悍与本心,它就会由衷地被你驯服。这时的它将会成为无可比拟的护卫犬,向你献上忠心。这种效忠不是盲目的,而是被你折服后愿意追随你一生、为你牺牲一切的那种忠诚。”
  傅声的呼吸不由自主放缓,要拿回协议的手都放慢了动作。可这一次顾承影主动把那张纸放到傅声手中:
  “这种恶犬越是过去扑过你、吠过你甚至咬过你,后来越会拼尽一切地补偿于你,只为证明自己是永不背叛你的一条忠犬。那些蠢得冒泡的‘好狗’的忠心与它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威力更是远不在一个层级。”
  “所以发现了吗傅先生,训犬的过程本来就是恶犬与其主互相角力的过程,有时看似你输了,可你赢得了恶犬的心。”
  他后退两步,缓缓走到马上就要失守的地下室门口。
  “你看,”顾承影冲着晃动的大门歪了歪头,“这条恶犬现在为了你,可是把所有獠牙都亮了出来呢。”
  傅声的肩膀绷起一道平直的线。
  “我不想要恶犬,更不想要明明付出真心却还要被迫与人勾心斗角,”他低声说,“我要的东西很纯粹,可他连这么简单的要求都做不到,那我也没必要陪着他耗下去。”
  “当真如此吗?”顾承影挑眉,“真不知该说你口是心非还是看不清自己,不过大名鼎鼎的新党‘手术刀’真的有你自己说的那么天真温良吗,‘猫眼’先生?”
  傅声瞳孔一震:“你——”
  “别这么惊讶,你们那位裴参谋长当初为了讨好我,可没少和我透露过你的秘密,”顾承影笑着,“当初我说过,那是我特意挑选的南国上好的猫眼石,它与你真的很相配。”
  傅声面上的震惊很快消失,眼里的光一点点沉下来。
  “你知道我和裴野之间的事。”傅声说。
  顾承影泰然颔首:“不过知道裴警官与你的过往反而导致了我的误判。我以为他一直都把你当成他在新党一步步往上爬的垫脚石、牺牲品,不过现在看来……”
  他觑起眼睛,“新党有这样一号人物,当真是危险而不自知。不过我没有向那位参谋长提醒的义务,毕竟他也对我使了绊子,我总该礼尚往来一下,你说是吗?”
  傅声沉默了。顾承影转身就要将快要撑不住的大门打开,这时他忽然听见傅声问:
  “你说我口是心非,指的是什么?”
  顾承影停下手头的动作:“傅先生,我在医疗行业多年,见过许多疾病之下暴露出人性的丑恶,你知道人类有一种什么样的怪癖吗?”
  “人都是恋痛的。人之所以无法成神,就是因为他们总是被感性支配,而不理性的本源就是恋痛。从刚刚你对我提出那个条件的时候我就知道,即便是你这么耀眼的人,也果真不能免俗。”
  傅声眼里的光忽的一散,像是陷入思考,又像是挣扎着想要反驳他:“顾总是觉的你可以通过刚刚我们的交易就可以揣测我的想法?”
  “答案藏在题面里。”顾承影回道,“你是视敌人如草芥的新党阎王,杀戮和鲜血滋养了你,这样的人真的会甘于岁月静好、安稳平庸吗?就算有,那也不过是你作为一个强者渴望一个同样势均力敌却能够给予你安慰逃避的桃源乡罢了。”
  “你之所以恨他,就是因为你知道自己还会被他打动;你越是恨就越在意,其实你最恨的是这个失去理性失去控制的自己,对吗?”
  傅声眼神黯了黯,全身肌肉因为抗拒而变得紧张,别过脸去。
  顾承影把手搭上门把:
  “看起来你坚持不住太久了,也是时候放你出去了。”
  “真遗憾我们两个没有缘分,而我的理想恐怕也要被你和裴野毁于一旦了。”顾承影语气莫名地温和起来,“祝你也有和我一样迎来破灭的那一天,傅声。”
  说完,他转过身,将反锁的门打开。
  光线从门外倾泻进昏暗的地下室,咣当一声,拆除装置被扔在地上,裴野逆着光站在门口,戴着指虎的右手已经鲜血淋漓,滚烫的血液一滴滴顺着攥拳的手背掉在脚边的地面。
  顾承影就站在门内,向来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散落了几绺,本该体面合度的西装外套皱了,领带也被歪斜地扯松,可这幅狼狈落在裴野眼中却被解读出了另一层含义,对方脸上登时染上浓重的阴霾,不顾手上的伤上前就要薅住顾承影的衣领:
  “你对他做了什么——”
  顾承影后退半步,意味深长地一笑。
  “别急,”他说,“你要的人在那呢。”
  裴野的手猝然停下,回过头。
  逼仄的地下室在持久的震动中早已落下大片积尘,一股空气流通不畅的味道弥漫在四周,门外楼梯上方的光线一道道打下来,照亮了灰尘四散的空气,一排排矗立的铁架,以及站在地下室中央那个青年的身影。
  裴野险些连呼吸都忘了,放下手,唤了一句:
  “声哥!”
  傅声站在原地没动,遥遥地看着裴野的眼睛。他衣着比顾承影整洁,只是面色雪白如纸,浅栗色的长发凌乱,高束的马尾松了,鬓发微微汗湿地贴在清瘦的侧颊。那双琥珀色的瞳孔沉静如水,望向他时甚至丝毫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裴野只是什么路边的一件死物。
  “你没事吧声哥,”裴野不再理会顾承影,转而向傅声走来,“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可他刚走了一步,傅声也迈开脚向裴野的方向走去,只是步子肉眼可见地不稳,骨肉匀停的一双长腿明显在发颤,每走一步都愈发沉重。
  裴野这下子不敢动了,眼睁睁看着对方走过来,咽了咽口水:
  “声哥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傅声似乎在看他,眼神却放空得很,他一步步走到裴野身旁,没有停下的意思,裴野听见他颤抖的呼吸,忍不住伸手去扶他。
  下一秒,傅声抬起手,啪的一下把什么东西拍到裴野胸前。
  裴野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捂住胸口,这才摸到什么东西,他抓住低头一看,又是一阵错愕:
  “这是什么……协议?什么时候——”
  傅声没有侧身,停下来。
  “你哥哥交待我的任务,完成了。”
  裴野恍然大悟刷的仰起脸,傅声阖了阖眼,微微垂下头,修长洁白的后颈抵出一段颈椎骨突起的流畅而脆弱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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