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失血过多导致身体灌铅一般沉重,一开始裴野的肌肉像是不听使唤,眼睛睁都睁不开, 迷迷糊糊听见床边有人在说话,却仿佛置身于水下, 听得不真切:
  “……幸亏你二哥我当年认真听过培训, 你看你这心理素质, 手哆嗦成这样子怎么清创啊。”
  我的声哥才不是心理素质差呢, 裴野心里下意识反驳。他是病了, 控制不了手抖……
  “二哥,这伤会落下毛病吗?他才二十一岁, 往后难不成——”
  “没啥大事,就是注意休养呗,别着凉,否则阴天下雨也得难受一阵。”
  他困得想继续睡上一觉, 忽然听到赵皖江呵呵的笑声:
  “小声啊,刚刚裴野在车上和我也简单说了说情况,这小子真是蔫儿坏,一开始恨得我牙痒痒, 真想把他脑袋都打开花!不过看样子,我能狠下心揍他, 你怕是也舍不得了。”
  “我——”傅声的嗓音里掺杂了几分慌乱, “我是不想欠他人情……”
  “你这好弟弟看样子是有几分诚心悔过的,”赵皖江拍拍傅声的肩膀,“不过放心啊,二哥永远站在你这边,裴野在我这还有待考察呢, 你可别太快就放过他啊。”
  裴野费力地睁开眼,层层人影逐渐重叠合一,屋里赵皖江率先喊了一声“醒了”,下一秒他察觉到床边塌陷的重量一轻,傅声立刻从床头起身。
  “感觉怎么样?”赵皖江问,“头晕不晕?”
  裴野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下意识动了动包扎好的伤臂,瞬间疼得哎唷一声,床边的傅声亦是一激灵,下意识想掀开被子看看,腰弯下一半却顿住了,别开视线。
  裴野艰难地偏过头,没有去看傅声,反而先望向赵皖江:
  “我睡了多久?”
  “也没很久,现在刚过半夜。岗亭那卫兵就是个摆设,天亮之前我有的是办法绕开他,顺便带你一起出去。”
  裴野疲惫地长出口气,另一只没受伤的手撑着身子试图坐起来:“二哥,这别院附近没有监控,除了胡杨很少有人来检查,以后有事我们就可以在这儿碰头,卫兵的事你甭管……唔……”
  另外半边身子早也没了力气,他曲着手肘怎么也支不住沉重的身躯,眼看就要倒下,忽然被一双手眼疾手快地搀住:
  “小心点!”
  被扶着靠在床头的那一刻,床上床下两个人都愣了。
  目光短暂地交汇,又如触电般弹开,傅声懊恼地抽回手,后退半步。裴野这次再也不掩饰,直勾勾地盯着傅声,却还是一言不发。
  赵皖江的目光在尴尬的俩人间轮转一番,欲言又止。
  “我去,做点吃的。”
  撂下一句话,傅声转身逃也似的离开卧室,甚至忘了带上房门。
  见裴野的目光还紧紧追随着傅声的背影,赵皖江失笑,伸手在他眼前晃晃:
  “看看,把你哥都吓跑了。”
  裴野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来。
  赵皖江说着说着又皱眉:“当年傅局和我交代过小声的病,让我多关照他,你跟在他身边七年,应该也早就知道这事。”
  “要不是当了警察,他这病再怎么小心娇养着都不为过。现在落到新党人手里,就算小声不肯讲,我也知道他一定受了不少磋磨,说不定已经发病了……唉,你这小混球,真是造孽……”
  裴野低低地嗯了一声。
  赵皖江:“我就看不惯你连辩解都没有的窝囊样。是爷们儿就快点回答方才在不夜城我问你的问题!”
  卧室外传来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有种让人恍然回到过去的温馨错觉。
  裴野隐忍地吁了口气。
  “二哥,你不会愿意听我讲过去的事的。”他说,“十三岁之前,我的人生就是一片无尽的黑暗。为了活下来,莫说徒手从肉里取子弹,我连吃人的事儿说不定都干得出来。”
  赵皖江哽了哽:“新党对你就这么残忍?”
  “就算没有新党,童年的我也好不到哪里去,”裴野说,“联邦的内战、外战明里暗里打了多少年,底层人流离失所的哭嚎都隐藏在表面的歌舞升平下,新党能教会我弱肉强食的守则,或许已是给了我最基本的立身之道了。”
  说着他看了看面如土色的赵皖江,虚弱一笑。
  “好了二哥,别脑补得那么可怕。”
  裴野说,“那时候我一方面被人蒙骗说,全家人的不幸都是因为特警局的介入,教我从小就仇视警察,另一方面……从内心深处,或许我一直对组织心怀恐惧。”
  “二哥听过小象牵绳的故事吧?长大的象明明可以轻易挣脱从小拴住它的绳索,可它就是不去尝试,就像我明明有能力脱离,却也同样不敢违逆组织。”
  “在我背后,组织对我无处不在的监控的恐惧,和七组人给予我的安全温馨的家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曾经我不想打破它,宁可温水煮青蛙一样挨过一天是一天……可一个战乱的国度,怎么可能会存在永远拆不散的小家呢。”
  他嘴角扬起一个苦涩的弧度。
  赵皖江看着他的眼神十分陌生,半晌才点点头,同样有点悲哀地一笑。
  “是啊,没有国哪来的家,”赵皖江叹息,“你说得对,联邦再这么内乱下去,谁也阻挡不了它的崩溃……”
  裴野默默阖上眼。
  屋内一时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气氛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越发沉重。终于,赵皖江还是看不下去了。
  “哎,我跟你说,你可别以为使点苦肉计就万事大吉了!”赵皖江唬道,“你昏迷的时候小声也和我讲了不少最近的事,这可不是吃个枪子就能抵消——”
  “二哥。”
  赵皖江蓦地刹住话头:“嗯?”
  受伤的肌肉骨骼牵扯着半边神经,裴野吃力地转过头:
  “帮我去厨房看看声哥。”
  “他没事啊,受伤的是你又不是他。”赵皖江不解。
  裴野摇摇头,正色道:
  “我了解声哥,他本来就心软,现在又有了病,我刚受伤的时候控制不了信息素,一定也对他有影响。二哥,求你替我去看他一眼,我不放心。”
  “真奇了,你个伤员还惦记着探望他……”
  嘴上如此抱怨,赵皖江还是转身出门,来到厨房。久未动过的灶台上已经点起火来,锅里不知煮着什么东西,傅声背对着他站在那儿,肩膀微微塌着。
  赵皖江笑笑上前:
  “小声?”
  他唤了一句,却没等来傅声回头。青年似乎没留意到赵皖江从后面跟上来,仿佛沉浸在某种情绪里头越陷越深,忽然用手撑住灶台,长发随着俯首垂落,脊背颤抖。
  赵皖江这下子真吓到了:“小声你没事吧?”
  他大步上前,想要替青年顺一顺气的手却在伸出的最后一秒犹豫着停下来。这孩子太瘦了,微微弯下腰时甚至隐约能看到衣服下面瘦得伶仃的脊椎骨,单薄的后背战栗得仿佛禁不起轻轻一碰。
  发丝遮挡下他看不清傅声的表情,只能听到傅声抿着的双唇间泄出几个字:
  “二哥,我心跳得,好快……”
  赵皖江呆了呆:“小声,是身体的缘故,你看你病成什么样了,胸闷心慌是正常的。”
  傅声阖上眼,鼻腔隐忍地呼了口气,撑着灶台的手掌心冰凉。
  一闭上眼,刚刚在院子里,裴野半身是血地昏倒在自己脚边的场景就会出现在眼前。二十六年不长的人生里,这是傅声第一次彻底地乱了阵脚。
  他伸手抵在抽搐地跳动着的心口,隔着柔软的布料,触及胸腔之下那颗剧烈跳动的心脏。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
  十分钟后,卧室门被关上。
  “吃点东西。”
  傅声端着碗,四平八稳地在床边坐下。
  裴野这才结束假寐,抬眸回望:“二哥人呢?”
  “夜深了,二哥在楼上歇息。”
  傅声的声音不冷不热,倒也算有问必答。裴野笑了笑,看了一眼傅声手里的碗:“你做的?”
  傅声握着羹匙的手一顿:“嗯,你不能吃发物,就只有白粥了。”
  裴野试着坐起身,却被伤口疼得他左半边肩膀都发麻,只好作罢,对傅声苦哈哈地咧了咧嘴:
  “声哥,喂我嘛。”
  傅声一掀眼皮,裴野也不惧他,大大方方地笑着看回去。
  似乎是打量了一番裴野的伤势没有碰瓷的嫌疑,傅声皱了皱眉,向床头的方向坐得更近了些,舀了一勺粥,想了想到底还是放在嘴边吹一口,俯身将羹匙递过去。
  没有想象中温馨伺候的待遇,充其量是冷着脸的“爱吃不吃”版本。
  裴野不急着张嘴去接,反而看着羹匙一扬下巴:“加白糖了吗?”
  傅声面无表情:“没加。”
  裴野说了声哦,张开嘴巴含住羹匙,待咽下口中的食物,看着傅声要舀第二勺时,忽然舔舔嘴唇,没心没肺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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