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商照斜了他一眼,目露凶光:“谁问你这个了,多嘴的东西。”
服务生被男人突然切换的神态吓了一跳,赶紧低头走远了。商照冷哼一声,径直走下楼梯,很快消失不见。
*
五星级饭店外面就是钺江,这条横贯首都的江流似乎无处不在,仿佛这座城市的大动脉一般,见证着兴衰变革,永远静默,却休戚与共。
从饭店正门走出去的一刻,傅声浑身一震,用力甩开裴野拉着他的手:“走开!”
裴野早就发现他不对劲了,看着傅声踉踉跄跄就往江边栏杆旁的行道树下跑去,快步跟上:“声哥等等!”
傅声冲过马路跑到树下,猛的撑住树干,弯下腰剧烈干呕起来。
他一晚上根本没吃什么东西,也几乎没喝酒,却吐得非常厉害,几乎是在往外呕酸水,弓着身子抽搐着越伏越低,垂落的发丝扫过一侧肩膀滑落下来,拂过青年青筋暴起的颈侧。
吐到最后傅声已经什么都吐不出来,可一闭上眼睛,方才商照像谈论笑料一样讥讽轻浮的神情就会浮现在脑海中,刺激得他喉管收缩再次激烈干呕。
傅声两腿一软,虾米一样蜷缩着身子就要跪在砖地上,忽然一双大手搂住他的腰把人扶起来,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划过他脸侧,将被冷汗黏湿的发丝拨开,按着他的肩膀把他抵入一个坚实温暖的怀抱:
“别在这里,声哥,这儿太凉,我带你回车上。”
裴野的尾音里带着些心疼的颤抖,傅声眼皮紧了紧,一把将人推回去,二人顿时分开一段距离,傅声一掀眼皮,四目相对时看见裴野小心翼翼的表情,自己的眼眶却红得可怕。
“滚,”他喘着气,指着裴野身后,“我不需要你可怜我,你不知道我讨厌你吗?你不知道我最不想看见的人就是你吗?!滚!”
裴野的表情瞬间就凝固了。
傅声转过身,沿着江边的人行横道走去。裴野看着对方歪歪斜斜走远的背影,眼里的光挣扎地动了动,张开口,却半天都没有唤出那两个字来。
他盯着傅声良久,终于转过身,向另一个方向默默走去。
夏夜的江边,风声如梭。傅声走过一盏盏路灯,明明没有喝醉,他却感觉自己脚下好像踩着棉花,步履飘飘软软,他勉强支撑着走到护栏边,扶着护栏漫无目的地一个劲儿向前走,风吹起青年胸前的领带,他裹紧了西装外套,胡乱将耳畔乱飞的发丝掖到耳后。
这里是首都最繁华的几个商业区之一,道旁车水马龙,人行道上却几乎没有行人经过。江畔夜景仿佛成了唯一的陪伴,傅声走着走着停下来,扶着栏杆弯腰捂着心口疼得哆嗦一阵,缓过来之后方才直起身,向深黑色的水面看去。
今夜少见地没几艘货轮经过,江水涌起规律的波涛,拍打着岸边。傅声凝望了江水一阵,方才面上撕裂般的情绪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发泄过后疲惫的麻木。
他继续埋头向前走,走了一阵儿便又会因病发作控制不住地停下来瑟瑟发抖,挨过之后继续前进,如此往复,到最后薄薄的西装外套后背上都洇开一片水痕。风声渐弱了,傅声停下来用袖口擦汗,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汽车挂低档行进时的轻微噪声。
傅声扶着栏杆,侧身后头望去。
熟悉的黑色库里南正在青年侧后方大概三五米处的距离极其缓慢地行驶着,像一只凶悍却听话的大型宠物,被主人训斥了,不敢靠近却又不想被丢下,谨慎又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
看见傅声回头,库里南立刻刹了车,不动了。
傅声皱眉,胸口有点憋闷,又有点说不出的酸涩。他固执地转回身继续走,库里南便继续跟着,始终与他保持着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
傅声暗自咬牙,努力走得更快了。
驾驶位上,看见傅声脚步加快,裴野于是也轻轻踩下油门。他目光始终锁定在傅声身上,傅声脑后高高束起的浅栗色马尾在风中飘动,像一块漂亮的绸缎,夜风穿过青年的步伐,吹动裤管拂动,衬得一双长腿劲瘦修长。
他看着那在风里猎猎鼓动的衣装,心疼地握紧了方向盘。傅声的身影看着薄得让人痛心,瘦削的身子裹在西装里,显得一身空空荡荡。
电话忽然响起,裴野按下免提接听:“什么事?”
“出大事了裴警官!”
电话里有人气急败坏喊道,“目标察觉异常,借口去卫生间,先离开了!他妈的,我们是打死也没想到他会尿遁,而且反应还这么快!都怪傅声,餐桌上好好的抽什么疯啊,这下倒好,让人家起疑,把计划全搞砸了!”
裴野脸色一黑:“又没发现咱们是假扮的,怎么就搞砸了?不赖到傅声身上你们这群人浑身难受是不是?”
“这难道还是我们的错吗裴警官,”电话里的人埋怨道,“他撤得太快,咱们为了不暴露也不能阻拦,国安那边来不及安装窃听装置,酒店布置的东西也全白搭了!这样一来咱们只剩下去商照的地盘下矿洞取证这一条路,和商照那老东西在矿区正面硬刚!这——”
“然后呢?这有什么处理不了的?”
裴野冷冷地问。电话那头的人被噎了一下:“如果不是傅声,咱们原本可以……”
“他搞砸不搞砸,不是你们这群废物说了算的,今天晚上除了他,我怎么没见到你们谁站出来挑大梁?”
裴野拿起手机,“你们都先撤吧。回去之后别让我听到任何人再拿傅声做挡箭牌,掩盖你们这帮饭桶的无能。”
电话那头还想说什么,裴野顿了顿,沉声道:“还有,下矿区没什么了不起的,到时候我会亲自处理。这件事也不要和傅声说,谁走漏风声我要谁的命。”
说完裴野便挂断电话。他把手机丢到置物夹里,重新望去,靠着椅背的上半身却忽然坐直起来。
傅声仍然一个人慢慢走着,没有扶着栏杆的手却捂着肚子,肩膀起伏着,看上去大约连喘息都牵动着某处的疼痛。
裴野终于坐不住了,果断停车,开门下车后向傅声奔去:
“出什么事了声哥?”
他跑过去扶住傅声,再晚一秒对方就快准备蹲在地上。他把人搀起来,傅声面色苍白,虽然脸还紧绷着,却已经不再像在饭店门口时那样失控。
他把胳膊从裴野手里抽回来,别过头看向江面:“我是死是活你都管不着。”
裴野知道傅声还在应激状态,情绪抵抗仍然有点严重,于是放下手,嗯了一声。
傅声喉结动了动:“你干嘛开车跟着我?”
“怕你出事,我不放心。”裴野说完又立即改口,“不不,不是跟着,我就是……”
傅声仍然没回头,讽刺地闷笑:“想着现在是猫眼身子虚弱的好时候,又可以套话了,是么?你就不能换个新鲜的招数?”
裴野有点气馁似的,低头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他又慢慢抬起头来看着傅声,眨眨眼睛。
“声哥,其实你愿意找我撒气,我特别高兴,真的。”裴野挠挠脸颊,“两个月前,我连当你受气包的资格都没有呢,那个时候你完全把我看成空气。”
这种清奇的自我安慰的角度让傅声结结实实无语了一下,他本来吐完胃就痛,刚走得急灌了风,胃袋灼烧着的疼,听了这话他连胃痛都忘记了,目光刀子似的甩过来:
“少给自己脸上贴金。”
裴野马上站直:“嗯,下次不会了。”
这话怎么听着怎么不对,但深究下去小学生拌嘴的既视感实在太强,傅声不得不放弃,撇下人自顾自继续往前走。裴野敏锐地看出傅声没有不许他跟着的意思,迈开长腿一溜烟小跑跟上来。
夏日的夜,空气中带着干燥的暖意,只有风吹过江畔时会传来潮湿的气息。
傅声不理身边的人,系上一颗西装扣子,顺势捂着小腹偷偷揉了揉。裴野假装没看见,跟在他身侧,轻声说:
“声哥,谢谢你还愿意让我再陪你散步。”
他巧妙地把傅声情绪失控地从饭店里逃出来的行为下了一个兴之所至的定性,傅声琥珀色的眼珠动了动,唇角溢出一丝轻哼。
他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散步一万次,结果也和上一次一样。”
裴野脸上闪过一丝窘迫,他们都知道傅声说的是之前在家附近夜市,那一段没能真心换真心的路程。他不由得苦笑起来:
“是啊,当初我就是个不敢接纳真心的胆小鬼。”
傅声边走边学着他挖苦道:“是啊,胆子虽小,功劳却很大呢。”
裴野反而笑了。
“可是声哥,这七年里有些真正重要的情报我始终不敢碰,也偷不走。”
他说。傅声倏地停下来,转头看他。
青年皱眉:“你什么意思。”
“即使这七年里朝夕相伴,可是我们并没有真的了解过彼此,对吗?”裴野脸上笑意未褪,漆黑的眸子静静看着他,“就像你不知道我是个坏小孩,我也不知道……有关声哥妈妈的这个最最重要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