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裴野转动旋钮把火调小:“……好。把你朋友的联系方式给我吧。”
  电话里闻序似乎还有很多劝说的理由,却被统统堵住了。
  他哽了哽:“裴警官,我不是非要干预你什么——”
  裴野弯腰从橱柜里拿出一个盘子:“我知道。”
  照顾傅声起居这些天,基本的家常菜他已经得心应手。裴野加了调料,在锅里最后翻了翻,关火,把菜盛进盘子里。
  电话里的闻序:“我感觉你最近状态很怪,裴警官。压力太大的话可以和我们说说,遇上这种事不能全指望自己一个人扛着。”
  裴野淡淡的:“嗯,我还好。你们不用像临终关怀似的,对我这么小心翼翼干嘛,有事我还不知道向你们求助嘛。就这样吧,我得叫声哥吃饭了,啊。”
  说完他干脆地挂断电话,走出厨房。
  客厅里,傅声盘腿坐在地毯上玩得不亦乐乎,琥珀色的眼珠在阳光下亮晶晶的,上下睫毛又浓又长,在侧颜延伸出上翘的弧线。
  裴野在他身旁蹲下来,撑着身子坐在地上。
  傅声不看他,专注地摆弄玩具积木。
  裴野拿起其中一块,递给傅声:“这个放在屋顶的位置,屋顶。”
  傅声没接,继续调整积木房子的架构,拼了又拆。
  客厅里只有积木哗啦啦的碰撞声。裴野摸摸傅声的头发:“小声,吃饭了。”
  傅声眼睛眨也不眨,用力把两块积木严丝合缝地嵌在一起。裴野又道:“小声,我是谁?”
  傅声停下来,鼻子短促地吸了口气,像猫儿嗅某种气味。
  饭菜的香味飘过来。他转过头向厨房的方向看去,又面露迷惘。
  “是妈妈做的饭。”傅声呢喃,“妈妈,在哪?”
  问这句话的时候他甚至没有看着裴野的脸。但是裴野心里清楚,这些日子傅声已经把在厨房做饭的自己当成了兰矜,在他的认知中,或许在厨房给他煮饭的人一定就是妈妈。
  裴野决定转变思路:“妈妈来叫你吃饭啦。再不吃饭就凉了。”
  傅声扭过头看向他的脸。
  裴野惊讶,脸上勉强保持住正常的神色不变。
  他们近距离地互相看,直到傅声再次有了动作。他摇摇头,低头摆弄积木,口齿含混地蹦出几个字:
  “……不要。等他,一起。”
  裴野:“嗯?”
  他不知道这几个字是傅声在脑海中自认为对着谁说的。完全搞不懂含义。
  他捏捏傅声的脸:“怎么这么不乖。小声不应该听妈妈的话吗?”
  傅声拿积木的动作一顿,思考了一下,继续将积木垒好。
  “我等小野,一起。”傅声闷闷地说。
  裴野愣住。
  好半天他才找回自己的声带,猛吞口水:“……什么?”
  傅声抓起一块积木:“等小野,和我吃饭。还有,拼好这个屋顶。”
  积木房子开着空荡荡的天窗,不遮风也不挡雨,仿佛残缺最后一块碎片的拼图。
  裴野瞪大眼睛看着傅声。
  青年的身体里住着一个突破不了这躯壳的孩子的灵魂。小小的傅声似乎把“小野”当成他的朋友,虽然妈妈做了饭,可是小野不在,他就固执地等待小野回来和他一起吃饭,一起玩。
  在这个小野还没有降生的时间点上,他会以怎样的方式,把两个小孩子的相遇合理化成一个竹马与竹马的故事呢。
  裴野不知道。他只是盯着傅声继续埋头收拾积木,这些日子傅声越来越瘦了,衣服套在身上空空荡荡的。
  傅声拿起一块积木左看右看,忽然稚气地微笑起来。
  “等小野回来,妈妈,”他自己肯定自己似的,道,“我最喜欢小野了。”
  *
  重山医院很快给裴野回了消息。
  评估了傅声的状况后,对面给出肯定的答复:可以维持住傅声现在的身体和精神状况,但是需要先接受一个月封闭治疗。
  换言之,进了医院,顾承影给他的解药也就彻底失去用武之地了。
  裴野斟酌良久,同意医院的治疗方案。
  第二天,裴野起了个大早。一个月时间太长,连他也不能探视,临走之前他希望能给傅声最后做一顿早饭。
  傅声被裴野哄着也起了床,衣服穿戴整齐,睡眼惺忪地坐在餐桌旁。
  昨天晚上傅声的头痛又发作了。“小野”这个bug也随着新一次的头痛再次被清空,他再也不会跳脱出小野这个不该存在的印象,也彻底不会说话了。
  傅声在餐厅打瞌睡,裴野则在厨房做早饭。他的厨艺远没到可以随便点菜的程度,早餐大多是他买来的半成品,热一热就能上桌。
  他买了很多样,烧麦,包子,馄饨,打了豆浆又熬了粥,还煮了茶叶蛋,厨房俨然成了早餐店的后厨。
  “来了来了。”
  他把最后一样东西端上来,像个贤良的家庭煮夫似的。傅声微微垂着头,半睁着眼,迷迷糊糊的样子和小孩完全没有两样。
  裴野从没见过傅声这副模样,这些天他见惯了,可还是会觉得对方好可爱。可爱之余,心里也难受,但他尽量忽略这种不理性的感觉。
  他在餐桌对面坐下来:
  “小声,桌上都是你爱吃的,今天早上多吃一点。”
  傅声无精打采地看着琳琅满目的一桌早点。
  裴野拿过一个茶叶蛋,边剥边说:“记得配合医生和护士。一个月后我接你回来,往后我照顾小声一辈子,好不好?”
  他打开了话匣子似的,开始碎碎念:“小声不记得我也没关系。我不能让你去冒这个险,顾承影害过你一次,他的话不可信——算了,我们不提他,扫兴的家伙,小声不需要知道。”
  茶叶蛋剥好了,裴野把蛋放到碟子里,往傅声的方向推了推:“闻检查官给我介绍了他的一个很靠谱的朋友。连医生会每天告诉我你的情况的,也许一个月之后小声会好起来,会慢慢长大,变回十三岁,十八岁,二十六岁……那样我算不算重新把你养大了一遍?”
  傅声稍微抬起眼帘,盯着桌上那碗热腾腾的馄饨。
  他忽然伸手去碰馄饨碗。裴野以为傅声要吃,也伸手就要把碗推过去,二人的手同时触碰到碗,他却感觉到一股相反的阻力。
  傅声在把碗往自己的方向推。
  裴野懵了一秒,以为对方是想表达自己不吃馄饨的意思,便说:“好,我把它拿下去——”
  傅声慢慢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
  “给,你。”
  他说。
  裴野的嘴巴停在张开的状态,瞳孔缩小。
  “给我?”他难以置信地重复。
  傅声指尖抵住碗沿,把馄饨往对面推动几厘米。
  他一错不错地盯着裴野,点头。
  终于,傅声说:“馄饨,汤,最好喝。爱喝。”
  裴野的脑子里轰然炸成灰飞烟灭,他的手开始不听使唤地颤抖,身子前倾,屏住呼吸看着傅声的脸。
  “小声,”他牙关都在上下打架,“我是谁?”
  傅声琥珀色的瞳孔深处倒映出二十一岁的裴野的身影。
  “你是,小野。”他回答。
  时空以小小的一方餐桌为圆心,三百六十度光速抽离、坍塌、崩落,裴野瞳孔失焦,呆坐在原位,却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跌入回忆的四维裂隙,混沌碰撞中,他被甩脱在七年前那个一模一样的餐桌旁,眼睁睁看着一个黑头发的瘦小男孩把埋在馄饨碗里的脸抬起,对着桌对面十八岁的青葱少年沉声道:
  “谢谢你做的馄饨。”
  “我没饭吃,靠这几条街上卖馄饨的收摊后给我两碗馄饨汤喝。你做的,和他们的不一样。”
  “你做的,最好喝。”
  裴野突然猛地起身,疯了一样跌跌撞撞跑去客厅沙发,抓起手机,双手发抖地拨下一串号码。他跪在地上,电话一接通,立刻对着电话那头道:
  “不去封闭治疗了,连医生,我们不去了。”
  电话里:“裴警官你怎么了?是出现什么情况——”
  裴野突然哈地怪笑了一声。
  “他刚刚认出我来了,”裴野喃喃自语,“他认得我是小野,他记得。”
  他脸上呈现出又哭又笑一样的表情。
  “我不能送他走,连医生,”裴野说,“当年他没有送我走,如今我也不能,我更不能……我答应过不放开他的手的。对不起连医生,麻烦你白跑这一趟,对不起,对不起……”
  “裴警官你在说什么啊?到底——”
  电话挂断了。
  裴野把手机放下,撑着沙发站起身。
  傅声还坐在那,没有回头,背对着他。说完那句话之后他就再次陷入沉默,对裴野一惊一乍的举动毫无关心。
  裴野走回去,在椅子旁蹲下来,仰头看着傅声发呆的侧脸,两手扶上他的膝盖骨,晃了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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