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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原来他是云相奚的身外身,心外心,他是第二把本命剑,他的雕刻还没有完成。
  可他还是觉得自己有什么没有想清。
  这时候云相奚抓住了他的手,云相濯写字的时候在指节上溅了一点墨,云相奚将那一点墨为他拭去。
  “你知道吗,有了小濯之后,我偶尔会觉得……”铸剑师顿了顿,才又对云相奚说,“偶尔觉得,原来你也有人之天性,而非为剑而生。也许你改变了。”
  那你错了。云相奚想对铸剑师说。
  但是他看见云相濯的眼睛。云相濯怔怔看着他,出神一般,像是在领悟什么。云相奚没有打断这种感悟的过程。
  第107章
  后来铸剑师又找到了云相濯。这次,云相奚不在。
  “小濯,先前你问我的那个问题,我又想了。”铸剑师说:“我答得不对。”
  云相濯:“哪里不对?”
  “我说一个人的修行就像锻一柄剑,我又回答你,教一个人也像在锻一柄剑。这话本没错,错在我没有和你讲清,到底怎样是锻一柄剑。”
  “一柄剑,并不是锻剑的人想让它成为什么样,它就会成为那样。我铸了一辈子的剑,也做不到将那些材料随我心意变成想要的形状。一个材料有它与生俱来的禀赋,我也只是淬炼出它的本性。”
  “为这个,才值得去冰淬火锻,千锤百炼。凡人说,玉不琢,不成器,可是炼器之道走到最高境界,并不是恣意雕琢,而是返璞归真,去除一切杂质,帮它焕发出本身的光芒。剑如此,人也是。”
  “剑有心,人亦有心。小濯,任何锻造都只是为了呈现出一柄剑的本心,一切修行,最终也都是澄清你原本的那颗心。”
  “所以一柄剑并不是被锻成的,一个人也不是被雕琢而出的。就像你身畔的这棵松树,不论怎样修剪,它永远是一棵松树,而不会成为柏树。小濯,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铸剑师也不知,自己为何非要一口气说出如此多的话。那天他回去后辗转反侧,觉得心中有千斤重石,闭上眼,他就看见云相濯听到他的回答后,蓦然看向云相奚的那一眼。他一定要将这些话说出来,也许,他还要说给云相奚听。
  ——可是小濯还那么小,他能听懂多少?
  云相濯能明白铸剑师到底想说什么。
  他觉得这样的一席话很有意思,原来,剑是有心的。
  原来,人也是有心的。但是何为心呢?心者形之君,心者血脉主。但铸剑师说的,似乎不是这样的“心”字。
  看着铸剑师的眼睛,他说:“云相奚有心么?”
  铸剑师怔怔地,没有回答。
  云相濯:“那我呢,我有心么?”
  铸剑师眼中有种悲哀般的目光,这样的目光,云相濯在灵叶眼中也曾看到过。
  铸剑师的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风吹来,先响起的却是云相濯的声音。
  “如果我有心,”他平静说,“那里会有云相奚。”
  “那其它人呢?”铸剑师轻声说,“我呢?小濯的心里也会有我吗?”
  云相濯静静打量着他,像是思考般歪了歪头。
  也许他在想灵叶,想老庄主,想师兄和师姐们,也想铸剑师。
  “有一点。”他说。
  铸剑师就笑起来了。
  “小濯。”他说。
  云相濯以为他要说什么话,但是半晌之后,铸剑师只是又说:“小濯。”
  无聊。云相濯打算结束这样的对话。
  “小濯,等你长大了。”铸剑师说,“我为你锻本命剑。那一定是很美、很好的一柄剑。”
  “剑有心,我的本命剑也有心。”云相濯说,“它的心会是怎样?”
  铸剑师原本握着云相濯肩头的手松开了,向下移,他的手指轻轻点在云相濯的左边心口。
  “那就是你的心,小濯。”铸剑师说。
  这一夜,云相濯在静室的床榻上,他穿了雪白柔软的广袖长衣,准备观冥静坐。他识海中还有一些关于心、关于本命剑的思绪。
  也许不应该那样想,一个人只会有一柄本命剑,不会再有第二柄。也许他和父亲的关系并不是那样。
  云相奚在窗下,他正要熄了灯。
  “父亲。”云相濯忽然说。
  云相奚看向他。灯光像水一样,在云相濯的发梢留下一点细细的微光。
  “我和你是什么关系?”云相濯问。
  这样一个问题不在云相奚的预想中,也不在云相奚的世界里。
  他静默地看着云相濯,烛焰在窗上投下他不动的轮廓。
  “没什么关系。”云相奚回答他。
  “…哦。”云相濯得到了答案。
  “那你和相奚剑呢?”
  “我与它无分别。”
  原来是这样。
  云相濯垂下眼,不再问了。
  云相奚静静看着他。
  他在和云相濯相同的年纪,不会向他人问出这样的问题。一个有心中道的人,心中亦不该有问题。
  也许,是到了该入道的时候。
  云相奚吹灭了灯烛,夜色淹没了一切。
  那熄灭的烛焰,像是吹灭了离渊心中,对叶灼一生中前几年岁月最后一点光亮的幻想。
  这样的心魔幻境太安静了,安静到让他几乎忘记了,凡此种种皆为心中之魔。
  而这样的安静也只是因为,经历这些事的人是叶灼。
  云相奚究竟把他当做什么?一种相同的骨血,一柄剑,一面镜子,还是其它?离渊只知道,云相奚从未将他当做一个孩子,当做一个也有心、也有血肉,也有思绪和困惑的活着的生灵。
  离渊想起了自己还是一条幼龙的时候。他游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事物,他在青龙族祖的脊背上眺望过遥远的海岸,在云霄天阙的高台上静看过日月的沉浮。没有龙告诉他将来要成为一条怎样的墨龙,也没有人教他一定要学怎样的剑术。天和海都是无垠的,他不会每天睁开眼睛看到的都是同一张面孔。
  把金龙老祖惹烦了他就会去找白龙,白龙的法术学完了他就会去拜访赤龙。赤龙族的族姊在南炎界被一只朱雀骗了感情,他和长兄一起去掀了朱雀的王庭。
  如果他是云相濯会怎样?如果经历这一切的是离渊那会怎样?
  不会怎样,因为连“他”这个词语都不会有,他从一出生其实就不存在在这个世上。云相奚不是养大了云相濯,他杀死了云相濯。
  他教他的每一剑,每一次对视,每一次喊出的名字,都是一种对心的酷刑。他日复一日削掉的是云相濯生来的心魄和血肉,然后让他新长出一个冰冷的躯壳,一个为剑而生的躯壳,一个和他父亲一模一样的躯壳。
  云相奚想要的到底是什么?离渊想不出,他完全无法理解云相奚的任何举动。一个人生来有三魂七魄五蕴六识,云相濯生来就是一片莲一捧雪,他生来不是为了让云相奚这样糟践!
  剑有心,龙有心,云相濯有心,可是云相奚好像真的没有那颗心。
  可是如果真的没有那颗心。如果从未把云相濯视作孩子,也从未将自己视作一个父亲。
  他每一天为云相濯束起的发带,每一年为云相濯锻成的灵剑,夜晚牵起他一起回家的手,俯身为他擦去的那滴墨——这些又是什么?
  这些东西落进云相濯的世界里,又算是什么?
  叶灼说,他修的是无情道。可是离渊从未将他看成过一个无心无情的人。叶灼是一个有心绪、有偏好的人。他不喜欢的东西就会推出去,他没那么不喜欢的东西会允许留在身边。他能品尝一杯青梅酒,他不喜欢那些太甜的东西。
  离渊也从未将他当做一个不知世事的人,一个只懂得剑的人,相反,他知道叶灼其实有一颗琉璃一样透彻的心,万物都会在其中映出本来面目。世间的事他都明白,只是他不在意。
  二十年后的叶灼,什么都明白。
  所以二十年前的云相濯,亦是如此。
  他只是清醒地,接受那一剑、又一剑凌迟的酷刑。如果这就是云相奚的所愿。
  这是什么时候?离渊茫然地想。
  他转头看窗外的上弦月,看天上的星斗。这是秋天,这一天是云相濯五岁时候的八月初。
  到八月十四的晚上,灵叶就会告诉云相濯,她要走了。
  他想在夜色中看清云相濯的面孔。他伸出手,月华如水般在他和云相奚之间漫溢,他走出一步,忽然回到了八月十四那一晚的雾中。
  那一天,云相奚依旧牵着云相濯,回到他们的住处。
  “她说,她要走了。”云相濯说。
  第108章
  云相奚:“谁?”
  “母亲。”
  云相奚听了,没什么回答。他抬手拆了云相濯的发冠,拿发梳稍作打理,观冥时应以闲适为主。
  他什么都没有说。
  云相濯:“我学完了《蕴灵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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