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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章

  所以剑是一种“相”。而剑道,是一种执念。
  就像非要听到的结果,非要得到的情爱,也是执念。
  佛经上说,了却执念,是为了领悟虚空。云相奚则不然,为了剑道,他斩了尘缘。为了一种执念,斩了另一种执念。
  这是对的吗?也许。如果云相奚觉得这是对的,它就是对的,觉得对的人就会练成这样的剑,到大成。
  叶灼将逆鳞剑转过一面,日光下,龙鳞的脉络折射出变幻的微光。就像二十多年前,怀袖剑的剑身在他眼前缓慢地转动,那些色泽也在变幻,从淡青到琉璃一般的红。他又重新见到这一幕。
  ——就像二十年过去了,他竟然好像和云相奚走到了同样的境地。在一种执念和另一种执念之间,选择将自己的剑斩向其中一方。
  人行世中,必有一劫。
  他蓦地将剑合于鞘中。对岸的烈火冲天而起,席卷了天空和地面,烧红了天空中十方三世一切诸佛。漫天神佛的面孔在火光中扭曲、变幻,一寸一寸更改,它们的金身彩塑在火中一寸一寸剥落,最后露出本来面目,每一个都是横眉冷目、杀意森寒的盛怒相。
  就像合剑入鞘的那一瞬,叶灼在那微光中看见的自己的眼睛。
  他又看见无边的火。
  这样的火他见到过一次,在二十年前,他选择将火隔绝在对岸。
  可是二十年后再看到烈焰冲霄而起,他却想要那火烧过来,或者他走过去,让那烈火烧灼他。他想直面那团火。
  离渊说的也许没错,他的体温是该高一点,他现在想一把火烧了整个人间界。
  过去的几天离渊问过他,叶灼,你在生谁的气。
  与你无干。他回答说。
  其实也不是无干,没有龙离渊,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他不需要选。也许他也根本不知道,生气了可以去咬人。
  本命剑在鞘中发出悠长的剑鸣,鸣声平缓,像是想要安抚他的心绪。背主之物。如果是全心全意从属自己,此时发出的该是和他心中一样的杀意铮鸣才是。
  勿相思也是龙骨,但它曾属的那条墨龙已经不在了,所以勿相思上能体现的都是离渊的本意,不会像这柄剑一样。
  过去偶尔论道,他也问过离渊,剑是什么。离渊自然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他说剑就是剑。
  离渊的剑上没有执念,连仇恨都能化作纯粹的高下胜负,这是宗师的剑。离渊不论用什么兵器都能练到如此包容万物,而自己不论用什么兵器,都是杀人。
  所以剑是心。
  叶灼握住剑鞘,起身往雪原去。
  离渊早已经在雪原了。他喜欢等叶灼,不喜欢叶灼等他。
  远方吹来的风很清冽,还没下雪,要再过些时候,雪原的另一端绵延成山,山上长满雪松寒梅。
  离渊远远看见了携剑而来的那道红衣身影。
  很久没有从远处看过叶灼了。这个人,近看是工笔丹青,远看是泼雪画卷一点朱砂。尤其,他带着世上最好的剑,朝自己而来。
  叶灼是一柄无鞘的剑。
  霜雪剑锋,太锋利,任何人见他第一眼都要想,若是靠近了,会不会被这把剑割伤。若是想碰到他,是不是剑锋就会没入皮肉,削断骨头,是不是最后连三魂七魄都要被一剑两断?
  离渊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想过。空手接白刃,落到怎样境地都是他该得的。
  他就看着这个人将自己修成一把剑,越来越锋利,越来越决绝。
  现在离渊会想,这样的锋芒,会不会伤到这个人自己?这样灼华的火焰,会不会也烧灼了他自己?
  ——风吹过来,带了一丝清明的莲泽,离渊不想了,现在是他要直面叶灼的剑。叶灼说了,他会下死手,说得好像以前下的不是死手一样。
  比剑,比到死生不论的地步,是宿仇该做的事了。
  其实世间很少有人能遇到一个真正的敌手,遇见了,也很少有人能有机会毫无保留一战。
  他的宿敌,有最锋利的剑,有最漂亮的面孔,有最凛冽的杀意。这身灼灼其华的红衣还是他给这人挑的,那腰封也是他扣上去的,一切都很美。
  白雪,红衣,还有无双宝剑。
  是不是就算是恩怨情仇难却,是不是就算是非成败不明?
  “来早了,”离渊说,“还没下雪。”
  叶灼:“不必。”
  “你不是说,拔剑要风雪天?”
  如此多余的闲情雅致,叶灼看他根本没花心思在精进剑法。
  “和你,只是死生勿论。”叶灼道,“还未到不死不休。”
  “那杀云相奚的那一天,是不是要等风雪天?”
  “不。”叶灼道,“杀他不挑时候。”
  “叶灼,”离渊忽然说,“下雪了。”
  叶灼抬头,看见冥茫的天空飘散点点云白的细雪,风将它们全都吹散,落下来。落在他身上,转瞬即逝的沁凉。雪也落在他的剑鞘上。娑罗圣木,佛性起源,用它做鞘,却放一柄杀人的剑。
  离渊:“叶灼,你想赢还是想输?”
  “?”
  问这种问题,离渊是失心疯了。
  叶灼剑蓦然出鞘。
  第147章
  那一刹那,肃杀凛冽的剑意在叶灼身上冲霄而起。
  今日他出第一剑,就已是人剑合一。
  离渊的剑同样已经出鞘,浩荡剑光分开风雪。
  在他们中间,毫无保留的第一剑已经相撞。
  剑身反震的力道向彼此激荡,天地被隔绝成截然相反的两端。也许站在这两端的两个人有很多不同,为人不同,剑也不同。
  但是至少还有一个地方一模一样,那就是手中剑一旦挥出,就会不留任何余地做到最好。没有游刃有余,只有淋漓尽致。
  至于生死胜败,他们选不了,做不到,连天意都不知晓。
  火究竟烧了多久,究竟烧到哪里,心中痛有几分,烧尽什么留下什么,到底哪里才是心之所向。说不出,那就让剑来开口。
  离渊迎上那一道斩断了一切的昭昭剑光,还有剑光之后一道恍若来自烈火与虚空的人影,那个人。登险峰而履利刃,叶灼的剑一直在锻,一直在脱胎换骨,一直在绝处逢生。世人都说他锋芒太盛,可他永远还能锋芒更胜。剑如惊龙一往无回而出,离渊看见他身后,剑光照亮了万古寂灭的深渊。
  这样执着的剑。
  这样决绝的剑,将一切都置之度外。
  离渊接了,剑锋撞上剑锋,剑气轰袭剑气,他的剑意同样冲霄而起,风雷云海呼啸着席卷那肆意烧灼的业火红莲。他的剑若要呼应天与海,叶灼的剑就像天海间骤然撕开的闪电,将万物都映得雪白。
  云中惊龙翻覆,大雨滂沱,而烈焰滔天。
  交手的剑招有的见过有的没有,有的是一起创出来,有的是上一刻才被对方的剑逼出来。
  千百招不够,一万招也不够,人世有几回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在意,将平生所学平生所悟酣畅淋漓都付剑尖。然后,得到答案。
  有时候,剑已经返璞归真了。最基础最纯粹不过的剑招,入门就要学的剑招,由对面的人用出来,像是剑道至理尽在此一剑中,就在这高山之巅以剑问道。他也一样。
  直刺的剑要斜挑,斜劈的剑要直截,最简单的剑招就用最简单的剑招来对,就像最简单的问话只用一个字来答。反正剑上力道都一样强盛,反正剑上感悟谁都不比谁多谁都不比谁少,只是路不同。
  路不同才好,路不同才能问对方。
  有时候剑上气象又忽然繁复浩瀚,依然是叶灼的剑,华美冰凉。这也是应该的,一朵花应该开到最盛,一柄剑也应该用到极致。
  离渊也有离渊的气象。
  叶灼的剑一去不回,连天柱都可以斩断。那就让他看看,能不能连无边无涯的沧海都分开、都截断。渊海深沉无底,若想一剑分海,当心被无边汪洋溺毙其中。
  叶灼不怕。
  这北海还真是宽广深沉。叶灼即使见不到他的底,也会撕下他一块肉来。龙离渊的剑道修得这么混沌包容,可惜万古以前再是一片混沌,最终也有天地辟开。
  他不会被困住,这龙很结实,很难死,他正好把心中所有剑都问出来。这些剑他想得清,但他也不介意问过去,听听这条龙的答案。
  无边的业火烧着他,龙离渊不妨也来体会。能烧到最盛就好了,人间事总有尽头,烧到最盛让他看看到底是什么样,受得住就火中涅槃,受不住就灰飞烟灭,龙离渊想要一起那就一起死生不论。剑是心,心中事都让这条龙听过一个遍,那手中剑也没有那一剑是这龙不该受的。
  龙离渊真有能耐接住他的剑,叶灼也不介意将他的剑全盘接了,如果这条龙真能把他拉进那无际的混沌深海,让那万物终始的海水将他彻底吞没,那也可以,只要那条龙能做到,他没有意见。朝闻道夕死可矣。胜了的人就是可以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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