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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其实想不了胜或败,也顾不上生或死。一个剑修能做的只有把一切都交给剑,这样才配得上这把剑,才配得上和你对剑的人。
  叶灼从很早就知道,他要做的事太遥远,他必须用尽手段去拿那些通天机缘。
  最好的剑他有了,最险的灵山他也上了。落入险境,遇见强敌,他一定物尽其用要他们来磨炼自己的剑。每一个境界他都必须修到最坚固,每一个剑招都要是最完美,到最后连所有人终其一生都不能改变的体质根骨,都洗练到彻底澄明了。
  可是他一直都知道,之于剑,最好的、最难得的、最通天的机缘,只有一个。
  那就是有这样一个人,和你对剑。
  他们要分出胜负太难,好像永远有下一剑、下一剑,也许,要等到再挥不出任何一剑。
  那一刻,是不是又是万法皆空、物我两忘的境界?
  也不错。
  剑气卷起白雪,隔着骤然飘飞的雪片,叶灼望见离渊的眼睛。
  那里渊深如海。
  雪下大了。
  苍山近日来的气氛,也实在是有些惶惶了。
  说不定什么时候地动山摇,聚灵阵的脉络都险被打断。说不定什么时候气机冲撞,把正在修炼的人震得一口血吐出来。
  有时候雷霆轰响,山里的狗都被吓得打跌。
  遥远天际有真龙虚影翻覆,有血光火光冲天,到深夜万籁俱寂,北方天空更是一片触目惊心的血海。
  分界域斩人仙,都没闹出过这样大的动静。
  有消息从苍山飞报上清山,说微雪宫的人和龙在苍山内讧了,这次内讧得轰轰烈烈,看架势要玉石俱焚,说不定连天道都会打得磨灭了。
  其实微雪宫现在聚拢了很多诡道旧人,手段多端,谁都知道插过来的探子是哪几个,养在眼皮子底下,无事可做的时候放点假消息逗乐罢了。
  这次不是假消息,现在所有人都觉得是内讧了,这是不死不休的做派啊。
  微生弦不无死意地支撑着他的聚灵阵。还好,当初他看见那片雪原,觉得像是个打架的好地方,没安排别的门派去进驻。
  打吧,真要出事,连坑都不用挖了,岂不是一桩美事。
  那边打着打着,一堆人泫然欲泣找上来,请微生宫主问一卦。吟夜当初向天问卦前,仙道众人不会也是这样的架势来请吧?
  微生弦才不会那样大动干戈,随手抛了几下他的三枚铜钱,问出两卦。
  一卦大凶,一卦大吉。
  都是多年狐狸,在场懂行的不在少数,问出这样自相矛盾的两卦,微生弦自己脸上也无光,于是再起一卦。
  这下好了,问出个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喜得贵子。一群老东西看到卦象哄堂大笑,围上来连连拱手说恭喜,贺喜。微生弦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别想再赚到一文钱的卦资了。
  算下来,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两个人一连打了大半个月。
  并且,还在打。
  后来连见过大场面的风姜都有点忐忑了,过来问微生弦这次到底怎么回事,要打多久,是不是把苍山都打没了才会停手,这大半个月他山里的灵药都不长了。
  微生弦沉吟一会,说,可能要打满一个月吧。
  风姜问这又是有何依据。
  “感觉。”微生弦道,“本道长忽然想起十年前——哦,现在是十一年前了。十一年前阿灼曾经失约过一次。那一次,也是整一个月。”
  多年前的事,风姜知道得不清楚,于是微生弦看了一眼风起云涌毫无消停的天空,老神在在对他讲起故事。
  那时候微雪宫还没落定,一天到晚也就是四海为家。
  他和叶灼相识,还要更早,在叶灼上灵山之前。少年相识,而后同路修炼,这也是仙道上众所周知的事。
  “说是同路修炼,但我修道,他修剑,也不可能总在一起,”微生弦说,“何况阿灼那个性子,要真是整日待在一处,他恐怕早就厌烦,提剑走了。”
  于是也就是隔几月约见一次,确认一下还活着罢了。有修炼的机缘,就交换一番,有值得一游的秘境,就去搜刮。
  “那一次,阿灼迟到了一整个月。再出现在我面前时,他手里多了一片龙鳞。”
  风姜恍然大悟:“秋后算账啊。”
  “是吧,这是真打。”微生弦叹息,“用剑的,身体真好啊。”
  左思右想,微生宫主掂了掂手中三枚铜钱,还是起了一卦。
  铜钱落下,他静静凝望着卦象所示。
  乾卦,用九,群龙无首。
  在人,道心唯一。在世,天下大吉。
  按理来说,这卦象该是微言大义,用意深沉。
  但微生弦想起自己曾经也问出飞龙在天之卦,很快果然看见飞龙在天之景。
  二宫主千万别真把龙首一剑削了,那样怎么向龙界交代?一界休矣。
  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风从极北的冰原吹过来,被绵延的苍山所阻,骤风在山脊上激起大片的雪砂。
  剑意也像雪,剑光一片又一片,碎玉飞琼一般,弥散在天地之间。雪地上落下纵横交错的剑痕,格外冰寒凛冽,如同传世书法。
  只用剑,近身缠斗,即使惊鸿般拉开一段距离,也是为了接下来短兵相接的又一剑。
  人与剑已经合一,剑与心已然无二。明月北海,业火红莲。
  说不清是谁的衣角擦过谁的视野,好像是身影刚刚错开,然后折身一剑,剑刃又相撞了,剑罡像涟漪霍然散开,两声龙吟在虚空中此起彼伏。
  每一招都没有余地,每一招都更明白了自己,也更明白了对方的剑。好像有什么在呼之欲出,剑还会继续。
  谁的剑都破不了对方的剑。
  就像曾经的那一个月,在东海,离渊也彻彻底底见完了叶灼的剑。拔鳞的那一刻他真的生气过,他真的恨叶灼和他的剑。你有这样的剑,为什么用它来做这种事。为什么偏要这样决然不改?有朝一日必受其害!
  今日,他又像十一年前一样直面这个人最极致的剑锋,剑锻得更好了,可是内里还是一样。
  叶灼挥出一剑,锋刃撞声悠远空灵,离渊又接住了他这一剑。离渊总是接得住,像是抬头,天上总有一轮明明月。
  于是叶灼下一剑会更快,会更利,学到了什么他下一刻会用出来,他学的不是离渊的剑,是在离渊的剑中,淬炼着他自己的剑。
  他们两个谁都学不了谁的剑。
  那一年在东海,他觉得墨龙的确是的强大的生灵,而龙的剑也是不错的剑。
  原来这世上不是只有无情道可以修成无双剑。这条龙的剑叶灼修不了,但他只需要看到。他看见了,知道有这样的剑在世上,就很好。
  然后,他依然练自己的剑。
  想斩断的一切他都要斩断,想做到的一切他也都要做到。他本心里燃起的火焰,他不再要它隔绝在对面,也不要它再烧灼着自己。剑是他的心,火也是他的心,那就让这执念到他的剑中来。
  他不知道最后会走到哪里,但他已经做出决断。
  直到那一天。
  直到那一剑。
  于是离渊看见叶灼身后烧起无边的火海。
  离渊就知道,这个人已经做下某种决定。任何人都无法让他更改。
  而离渊自己,也早已做出选择——他迎上那样的剑。
  雪还在下,越来越大,越来越纷乱的雪。什么时候会停下?
  ——直到他们决出胜负的那一刻。
  直到那重云尽散,天地清光一线,照彻雪原的一刻。
  最后一声剑响停了。
  在原地,在他们开始的地方。风雪尽散。
  漆黑纤长的无我剑直指离渊的心口。
  离渊静静看着那煞气四溢的剑尖。剑尖再进一寸,可以刺入他心脏。
  他可以接下这一剑——如果他的逆鳞还在心前的话。
  但那片鳞不在他心前。
  ——不在心前,在哪里?
  在指着他。
  离渊忽然想,十一年前那一天,他丢了逆鳞,是不是就是为了在今天的这一刻,因为这片鳞,剑输一招?
  一切前缘好像都已注定。一切胜负,在他看见叶灼的第一眼中,是不是就已经定下?
  怪不得从第一次遇见叶灼的时候,他就在痛。是不是这就是命数使然。他喜欢叶灼,喜欢叶灼的剑,从第一眼,从第一剑。
  剑可以直刺进来的,偏偏停住不动了。这样就算打完了吧,离渊没有用剑来挡,他伸手,打算把剑尖拨开。
  但他的手指还没碰到剑刃,抵在心口的剑尖已经动了,它往下落,是叶灼蓦然松手,逆鳞剑失力落地,叶灼吐了一口鲜血。
  已经挥出的剑怎么还要收回,收招是很难的,那会伤了自己。
  “你胜了,叶灼。”离渊听见自己对叶灼说,“吃药去。”
  走到最后,心会分明,剑也会分明,胜负输赢也会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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