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先皇后性子刚烈,很快就自尽身亡,她死之后,连带着满宫的宫人都被打发到了皇陵,一世不得出,还有些,则去了掖幽挺当苦力。
  夏侯鹜光的母亲燕巽对先皇后忠心不已,即便怀着龙嗣也未声张,而是坚持出宫,为先皇后守陵,甚至还在陵墓里生下了夏侯鹜光。
  生下夏侯鹜光之后,没多久,燕巽也随先皇后去了,留下夏侯鹜光一个人,独自在皇陵里,被其他守墓的宫人艰难地拉扯长大。
  虽然早已不记得生母长什么样子,虽然燕巽也未曾对夏侯鹜光投入过多的母爱,但夏侯鹜光也未曾怨恨燕巽——毕竟,虽无养恩,但有生恩。
  十月怀胎,艰难产子,这样的苦痛,让夏侯鹜光无法狠下心来,彻底憎恨燕巽。
  所以在燕巽死后,夏侯鹜光还是为燕巽立了排位,时时祭拜。
  祭拜过后,夏侯鹜光正准备回到书房,看一会儿书,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
  他敏感地回过头去,只见窗户被人从外面打开,露出了一张娃娃脸:“嗨!”
  那人穿着名明黄色的衣服,马尾用金冠半扎起,面容白皙清秀,手里还晃着一把折扇,年纪看起来比夏侯鹜光还小,但实际上却比夏侯鹜光大三岁:“三弟这么晚不睡,在干什么呢?”
  夏侯鹜光:“........二哥。”
  夏侯允恒撬开窗户,三下五除二地跳进屋里,看见燕巽的牌位,挑了挑眉,“霍”了一声:“..........”先皇后因巫蛊之祸死后,周帝就不许有人在他面前提起先皇后的名字,更不许有人私自祭拜她,燕巽作为她的心腹宫女,当然也享受了和先皇后一样的“待遇”:“私设灵位,祭拜巫蛊旧人,三弟,你该当何罪啊。”
  夏侯允恒沉下脸,连扇子也不摇了,就这样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夏侯鹜光。
  夏侯鹜光上前一步,挡住了燕巽的排位,道:“二哥可以现在去告发我。”
  夏侯允恒:“你不怕死?”
  夏侯鹜光说:“为何要怕。”
  夏侯允恒盯着夏侯鹜光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一下:“二哥开玩笑的。”
  他语气暧昧道:“我才舍不得我的好三弟死呢。”
  夏侯鹜光:“........”他无话可说。
  “好了,不开玩笑了。”夏侯允恒轻咳一声,用扇子遮住脸,只露出一双黝黑的眼睛,里面似乎藏着旁人看不懂的情绪:“你可知道,父皇为何忽然这么急着想给你选妃?”
  “不知。”夏侯鹜光说。
  “.........”夏侯允恒无语地看着似乎对很多事情都不太关心的夏侯鹜光,半晌道:“我听说.......”他凑到夏侯鹜光身边,压低声音道:“谢贵妃一直未有子嗣,父皇又这样宠爱她,为了保证自己百年薨逝之后,谢贵妃还能继续安享权力荣华,所以.....父皇决定将一个皇子过继到她膝下。”
  夏侯鹜光随口道:“那他想过继谁?”
  “........”夏侯允恒看着夏侯鹜光:“.........几位皇子里,只有你没有生母在世。”
  夏侯鹜光顿了顿,终于抬起眼睛,看向夏侯允恒:“父皇想把我过继给谢贵妃当儿子?”
  “是的。”夏侯允恒一摊手:“等你过继到贵妃名下,那岂不是妥妥的山鸡变凤凰,要飞上枝头了?”
  夏侯鹜光闻言,终于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不过是讥讽的笑:“我怎么配。”
  他说:“二哥,你不必这样试探我。我没有坐那个位置的心思,也不愿意过继到谢贵妃名下,喊她母妃。”
  夏侯允恒道:“.......为何?”
  “我有母亲。”夏侯鹜光转过头看他:“她十月怀胎生下我,不是让我生下来就当白眼狼,心安理得地在她过世之后,张嘴喊别人母妃的。”
  夏侯允恒一展扇子,扇的飞快:“我倒不知你有如此孝心。”
  他瞥夏侯鹜光:“只是你嘴上说的好听,倘若父皇问起,你满口答应,又当如何。”
  “到时我自有我的一番说辞和道理。”夏侯鹜光道:“我........无意恋栈皇位权势,富贵荣华对我来说,也如同过眼烟云。”
  在宫里的日子不好过,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每时每刻都要活在无数人的眼神窥视和皇家规训之下,夏侯鹜光最怀念的,还是在皇陵里,安静地听着清雨滴落,经文弥漫的日子:“若不是出身在皇家,我倒宁愿遁入空门,常伴青灯古佛。”
  夏侯允恒:“.........”他看着年纪轻轻就无欲无求的夏侯鹜光,半晌轻轻叹了一口气:“小小年纪,就这样心如死水,如同槁木,这样可不行。”
  他说:“你放心........倘若二哥能坐上那个位置,一定不亏待你。”
  夏侯鹜光笑,言语缓慢:“那我,多谢二哥了。”
  “不谢不谢。”
  门外传来打更的滴漏声,夏侯允恒听到,忽然凝眉,说了一声“糟了”。
  夏侯鹜光:“.........怎么了?”
  夏侯允恒急道:“你嫂子还在府中等我,回去晚了,他定是要闹的。”
  他掀开窗户,又跳了下去,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你好好休息,我过几日再来看你!”
  夏侯鹜光甚至还没来及应声,夏侯允恒就迅速翻出了墙外。
  夏侯鹜光:“........”窗户大开,冷风灌入,呼呼吹动着夏侯鹜光的衣摆。
  室内很快又只剩下了夏侯鹜光一个人。
  他站在原地,等着夏侯允恒的气息完全散去,才慢慢上前,关上了窗。
  晚间冷衾独眠,窗外忽然下起了雨,忽然又梦回皇陵。
  腥泥土、红案桌、白香烛、黄丧幡、冷夜风、圆蒲团、长明灯。
  夏侯鹜光跪在蒲团之上,地宫墙壁的火杖哔波,将他瘦小的声影无限拉长。
  耳边传来窸簌的声音,也许是老鼠,也许是蛇。
  他早已习惯。
  供品在长期阴暗的环境下,早已腐烂,散发着丝丝缕缕的臭味。
  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双晃晃悠悠的鞋子。
  夏侯鹜光缓缓抬起眼睛。
  一个约莫有二十多岁、也可能是三十岁的宫女歪垂着头,吐出鲜红的舌头,睁着漆黑的瞳仁,正双眼微鼓,似是带着无尽的仇怨般,死死地盯着夏侯鹜光。
  她的身体如同风中残烛轻轻晃动,脖子上缠着白色的绫,皮肤上勒出了鲜红的印记,隐约可见尸斑和臭味。
  夏侯鹜光恍然间明白,原来那不是供品的臭味,是尸体的臭味。
  总有人忍受不了皇陵内压抑漆黑、暗无天日、终生不得出的环境,最终选择自尽。
  夏侯鹜光沉默片刻,片刻后站起身。
  他指尖弹出刀片,割断了宫女脖子上的白绫,随即将其背起,艰难地朝出口走去。
  他挖了七天七夜,才终于挖好一个的坑位。
  他将早就腐烂发臭、肌肤发青的尸体放进去,用土埋好,又用笔和木牌,在小土包上插了一个牌位。
  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下,似乎有眼泪从他的眼眶里坠下来,混着冰凉的雨,一同落入了泥地里。
  夏侯鹜光忘不了,他五岁生辰的时候,是这个宫女冒着挨打的风险,从小道里跑出去,替他买回了长寿面和红鸡蛋。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吃上长寿面和红鸡蛋。
  唇里蔓延开咸腥,像五岁那年的长寿面一样——夏侯鹜光知道那是自己的眼泪。
  从出生,到他被接离皇陵,九年里,他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熟悉的人。
  有宫女,有太监,有照顾过他的,有排挤过他的,有病死的,有老死的,有自尽的——也有,他自己的亲生母亲。
  雨下了一夜。
  等夏侯鹜光醒过来的时候,枕巾已经晕开一片湿痕。
  他的眼睛从迷蒙到清醒,最后缓缓直起身。
  今日休沐,不用上朝。
  夏侯鹜光起迟了,平静地梳洗完,准备推开门出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或许是寺庙,或许是书局,或许是哪里也不去,只是去街上吃一碗面,再回来练功。
  昨夜雨下了一整晚,院内都是青石板的潮味,黑色的靴子踩过水痕,在衣摆上溅起零星几点湿润印迹。
  夏侯鹜光心里正思考着要吃什么,手搭在门边,用了点力,向内打开了门——“嘿!”
  一巴掌猛地拍在了夏侯鹜光的肩膀上,夏侯鹜光冷不丁吓了一跳,出走的涣散神智一股脑地回笼了:“.........”他惊魂未定,好半晌才凝神一看,只见面前站着一个笑容明媚的小双儿,正双眸弯弯,仰头看着他。
  小双儿今日穿了一袭浅青色的纱裙,腰间扎着月色的腰带,束起纤细的腰肢,腰肢两边垂着两只伶仃白皙的手腕,一只手带着金镯和半山水翡翠玉镯,一只手则戴着铃兰绿宝石花银镯和晶莹剔透的粉水晶手链,稍微一动就碰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和他的声音一样动听悦耳:“我刚刚想敲门,没想到你就开门了!你说,我们是不是很有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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