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整个京城也不单围着甄宝玉转,念叨几次,再怎么当茶余饭后的谈资也腻歪了。
那边甄家说宝玉犯了星宿不宜出门,正和甄宝玉心意,每日在家中静养。
只是思及身边原先的丫鬟,遭此横祸,宝玉每每想起,只能留下两滴清泪。
也只两滴清泪而已。
宝玉不仅被挪出了怡红院,身边服侍的人全部换成老嬷嬷。
宝玉天天对着这等鱼目,只能长吁短叹,比起为丫鬟们流下的眼泪,宝玉因委屈的泪水怕是更多些。
家中的丫鬟见他如见洪水猛兽,偶尔碰面,恨不得绕着走。
宝玉原本最喜亲近女儿家,而今倒是女儿家不愿亲近自己,无限伤感。
然而当下越发伤感不只宝玉,还有迎春。
原本今年她及笄,是个大生日,早前家里长辈都说好,等她及笄时,给她好好办一场,让她请小姐妹们一起玩。
屋里丫鬟乳娘还有姨娘为着她的及笄,早就开始给她做衣裳做鞋子,太太也大方命人给她做新的头面。
偏偏出了宝玉这件事,甄家长辈气病几个,虽然往后找了好借口涂抹过去,实际上甄家自个儿做贼最心虚,一时半刻之间,哪里还有脸面请人来?
迎春及笄那天,原先交好的几个姑娘诸如黛玉、探春、湘云等,都有心送了礼物来。
迎春只敢去太太那边磕了头,和家里姊妹半点不敢玩笑。
原本应该热热闹闹的大生日,过得还不如往昔,哪怕心中有怨,三房的事,累得其他两房一起被嘲笑,还被御史大人参了几本。
但宝玉是元妃娘娘胞弟,心里如何埋怨不满,此刻甄家姊妹一句也不敢说。
史苗这边还好,日子过得很充实。
就是五月里白湘湘病了一场,吃了许多药才勉强好起来,而后白先生因照管女儿,忧心劳累,等女儿有起色时,自己反而病了。
荣国府一大家子人,这个好了,那一个又病了,更有贾赦下马时候不慎崴了脚,将近一月不能沾地。
果然五月是恶月,满家子都挤在这一月倒霉,六月过了一半才渐渐好起来。
故而七月份的时候,七夕还是其次,尤其中元节,荣国府纸扎也烧得比往昔要多。
进到八月里,天气渐渐凉爽些,两个孙媳妇先后隔着两天,一人给荣国府添了一个重孙子。
取名的事倒是不用史苗愁,族谱上早就给男丁排满了号。
荣国府双喜临门,往来恭贺络绎。
过了洗三,也就孩子出生十七八天的时候,凤姐又代表甄家送了一回礼。
今年最新鲜的燕窝,还有其他的滋补药材,都是上品。
洗三的时候最爱热闹的凤姐就没来。
史苗平常喜欢王熙凤,为了讨她开心,甄家能让凤姐来的时候,都会让她过来。
故而前几天
史苗问凤姐为何不见,甄家媳妇支支吾吾的样子,就在史苗心里留下了怀疑的种子。
今日一见王熙凤,脸上虽然敷粉涂胭脂,眼里光彩却不似往日,疲惫不堪,像是被谁吸走了生气。
就连头发也没了光泽,头上的金凤钗压得凤姐抬不起头来。
哪里还是之前那个杀伐决断的王熙凤。
媳妇难当啊!
可最近倒也没听说王熙凤生病的消息。
看凤姐年纪轻轻,竟然就流露出形容枯槁模样,史苗眼里有几分心疼,关切问她:“凤丫头,瞧着你脸色不好,可是病了?”
这句话一问,王熙凤心中动容,几乎当场落下来眼泪,她忍住情绪,勉强笑道:
“多谢老太太挂念,早前是不舒坦了几日,而今吃过药好不少,今日见着您,就更好了。”
史苗看得出来,王熙凤受了大委屈,拉她到跟前:
“你没说实话,可是受了什么委屈,女人家心里不要积气,气坏了伤身子,你还年轻,真气出个好歹,你家大姐儿怎么办?”
凤姐前段时日过得日子,说是刀割火煎也不为过,往日她在家中尽心操持,唯恐孝顺不够,照管不到,满家哪个长辈除了责备,哪里说过一点宽慰关怀之语。
凤姐当即眼泪断仿若断了线的珠子:
“老太太……”
史苗冲旁边鸳鸯使了个眼色,鸳鸯将屋里人都赶出去远远的,让老太太和凤姐说话。
凤姐要跪下,史苗拉她坐在旁边:“有什么委屈,倒也和我这个老婆子说一说。”
凤姐用帕子擦了擦泪,低着头道:“如今家中事多,忙乱了些,于是就病了。”
王熙凤肯定没说实话。
史苗试探道:“前儿你家衔玉而生的哥儿那件事,我也听了几句,和你也不相关。”
听史苗这么说,王熙凤心中的委屈更加翻了几番,喉头哽咽:
“原先也不相干,只是当中有两个丫鬟过了我的眼。”
“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早一二年的事,我如何知道她们的心。”
史苗嗯了一声:“我也是管过家,从媳妇过来的,家里哥儿姐儿身边的丫鬟月例最多,活计清闲,日子最好,故而好些人想谋这个差使,想来那两家必是给了一点好处。”
凤姐见史苗全然说中,不由羞愧点头。
史苗接着又道:“都说水至清则无鱼,这种事情管家时候,谁没遇见一两件?我也晓得你的性子,若是那两个丫头办事不成样子,你也不会点头。”
毕竟出了事折的是把关人凤姐的面子。
王熙凤含泪点头:“模样都是好的,针线活计也好,还是家生子……”
按说那家里给凤姐的好处,在王熙凤看来根本不算什么,就是凤姐自己想收揽人心,见丫头人也好,做个顺水人情。
偏偏这两个丫头都和宝玉缠上不说,还互相包庇,胆大包天把宝玉的丑事闹到客人跟前。
史苗心里分析了一下,传言和宝玉作怪的丫鬟不只一个,头一个肯定是袭人。
把袭人放到宝玉身边的人没背锅,隔着两房的凤姐反而这个模样。
史苗向凤姐求证:“凤丫头,在各家夫人跟前求救的丫鬟,是不是当中的一个?”
凤姐感叹老太太心思缜密,露出史苗都没见过的无奈脆弱:“跑出去的是一个,但若没有另一个帮忙,是跑不出去的。”
看来她没猜错。
古往今来都一样,出了事需要人担责。
这一套用在甄家,可不就是凤姐识人不清,给宝玉挑了那两个不规矩的丫鬟是原罪?
史苗只觉得可笑,自古物不平则鸣,旁人都要打死你了,还不能叫一句救命吗?
如果说和袭人那个时候年岁尚小,而今宝玉不是万事不知的年龄。
觉得丢脸要打杀丫鬟,怎么不连着把甄宝玉作怪的**二两肉一起割了?
史苗这边心里想着,那头王熙凤呜咽起来:“宫里娘娘知道这事,带出话来,将我训斥了一顿,说我居心不良,故意害宝玉。”
史苗几乎要气笑了:“胡说!好端端的,你一来是他表亲,再有又是另一房人,害他你又能有多少好处?”
史苗见凤姐已经哭得梨花带雨安慰道:
“你瞧,我这个半截入土的老太太都想得明白,旁人就是故意冤枉你,叫你气叫你病,你不气不病,不要遂了那些人的愿。”
听史苗一说,凤姐勉强收了泪:“如今家中上下都把我当罪人,我也不知今后怎么活……”
史苗拍拍她的手:“怎么活?份例总是不会差了你,家事必定不会让你管了,你就好生养身子、养女儿。”
“你性子刚强,人又伶俐,我倒是喜欢得很,可惜不在我家。有这一回,往近了说,你也该想想今后你家姐儿怎么教养,若她将来有父兄能靠得住还好说,若父兄都靠不住呢?”
凤姐人抹了泪道:“正是放不下姐儿,有时我真想一死以证清白。”
史苗皱眉严肃:“我知你不会如此,倘若你是个男儿能去做官,办事条理,各处周全,杀伐决断不知比多少官老爷还好。就算做不得官,以前我见江南商户中也有女子顶立门户的,生意做得不知多大多好”
“……还有,就说我家敏儿现在统管庄户的王娘子,她家原先在江南田庄,就是母亲领着女儿种粮,稻米种的又高又好,一家子跟着教学班习字读书,两个女儿还学了父亲的木匠手艺,能耐大得很!”
“还有我家原先还有个叫丑姑的,早前为给姐妹伸冤,长途跋涉来金陵,现在那些铺子往来商路,没有走过的路线,她都要去走一走,一路上风土人情如何,何处歇息安稳,何处要防匪患,她都会记下来给后面人用。”
凤姐一时间听住了,又问史苗丫鬟有什么冤情。
史苗就将多年前家里丫鬟被家中以长辈丧事骗回去,逼迫买卖戕害致死的事大概说了。
凤姐听着听着也不哭了,这回倒将眼泪擦干:“听老太太说了这么多,那些人的日子比我难千百倍,倒是我自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