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鳞(作者:一十四洲) 第133节
也许那样,也会挥出不错的剑,但那不是叶灼想要的剑,也不是叶灼想修的道。那就辜负了所有人。
他只要修自己的心中道。
他必须驾驭那团火,他必须战胜它,他也必须战胜他自己。他必须清醒、必须执着,永远心无外物,永远一往无前。
为了想做到的事,他连那一瞬间的痛苦都不能放任自己沉沦其中。世上几乎没有人能超脱贪痴嗔妄,他恰恰就是能做到的人。他像玉,像琉璃,火越烧,他的心越会澄净。莲根扎在污浊的泥土里,依然开出世间最华美最清净最庄严的水上花。
他明白一切,但一切都不会改变他的心。他有必须做的事,但他也有只属于自己的道,他会一直往前走。
这就是叶灼。天上地下只有一个的叶灼。
离渊久久不能回神。
夜风吹过四野。
“还有,”稚嫩清寒的声音郑重道,“我已经不要这个名字了。”
铸剑师:“那我叫你什么?”
“叶灼。有火的那个灼。”他说,“我叫叶灼。”
“好,”铸剑师说,“小灼。”
铸剑师抱起他,环视着幻云崖的四周。
“小灼,我们得走了。”一切愧悔和阴翳都压在心底,铸剑师迫使自己在几息之间恢复了冷静,“我本就是往幻云崖来的,所以到得最快。所有门派都能感知到雷劫落,都能看见飞升的霞光。很快,上清山和其它门派都会赶来。”
“幻云崖没人了,但灵脉还在。上清山等了六年,他们有眼睛一直在看着这边,灵脉在这里,他们一定会来拿。”
“还有,剑脉——”铸剑师话说到一半,看到地面上散落的剑脉的闪光,不再往下说了。
“吞了灵脉,如果他们知道世上还有你,一定会斩草除根。”铸剑师说,“他们不会让世上再出现一个能修到这地步的天下第一剑,更何况他们和穷通观的关系所有人都懂。我必须带你走,我们回冶剑谷。”
“那就走。”叶灼说。
“那这里的人呢?小灼。”铸剑师说,“那些灵石宝物、还有剑谱典籍呢?”
五六岁时的叶灼缓缓望向那些连绵的仙宫,雪白的坟茔:“你需要就拿走。不需要就让它们在这里。”
“留给上清山,还有各门各派吗?”
还有那些——相奚剑下的尸体。
“不留,烧了。”叶灼平静说,“你是铸剑师,你有地火、天火、真火、灵火。”
“——那幻剑山庄的传承呢?”
“我都记得。”叶灼平静的声音回答他。
铸剑师深呼吸一口气:“好,都烧了。”
于是幻剑山庄的火烧了起来。那火是鲜红的,吞没了一切。过往的岁月,似乎也随之化作纷扬的灰烬。
离渊站在火中,看着铸剑师沉默地抱起小时候的叶灼,走出了幻云崖。叶灼的手指抓着他的肩头,向后看向幻剑山庄一片烈烈的火海,那火光始终映在他眼中。
离渊无法再跟上去了,雾气又将他隔绝,心魔的幻境似乎走到了尾声。而离渊知道一切才刚刚开始。
就在这一年,铸剑师封庐,不再为叶灼以外的任何人锻新的剑。
这一年,穷通观的吟夜观主避世不再出,不见上清主宗。
这一年,尚且名不见经传的红尘剑仙毁了自己的无情道,改锻了浮生剑。
这一年,上清剑宗得到小半条名为“无量空境”的剑脉,后来,它被种在剑宗首徒苏亦缜的心脉中。
并且离渊还知道,也是在这一年,同样年少的微生弦在师父门前跪了三天三夜,他说,他要下山。
似乎很多事都因此而起,而这些事,又好像在很久以前就埋下了伏线。
而叶灼带着怀袖剑离开了幻云崖,八年后他十三岁。那一年他上了灵山,两年后他又回到人间。十五岁时他有了他的本命剑。十八岁,他带着逆鳞剑来到盂兰法会,挑了天下剑修,成了天下第一剑。
再后来,他也再度来到人间,向叶灼寻那一剑之仇。
幻剑山庄的火什么时候会熄灭?似乎到现在也未曾熄灭。离渊往仙宫深处走去。
身处幻境的感觉依然萦绕着他,他其实来过这里,在去年的八月十五,一座坍塌的、烈火灼烧过的仙崖,里面的一切都空了,一切都被抹去。
再次走过它,似乎有许多来自叶灼的记忆再度涌起,离渊就那样一直往里走,他走向后山的石壁。他知道那里刻着一柄无形之剑,仿佛幻化着万千剑形,而右下方镌刻着幻剑山庄的祖训“道心惟一”。他就是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了小苏。
离渊忽然明白,那就是无量空境曾经所在的地方。
他走到那里了。
一道挺拔美丽的红衣身影就站在石壁前,静静望着那柄无形之剑。
这是二十五六岁的叶灼。他熟悉的叶灼。
“原来你在这里。”离渊走过去,站在他的身边,“为什么不和我一起?”
“过去的事,你想看,我何必打扰。”他听见那人平静的嗓音,冰清水冷。
“那你呢?”离渊说,“我在看的时候,你在哪里?”
叶灼似乎轻笑一下。什么都没说,他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跟我来。”
离渊跟上。
却并没有并肩而走,总是在落后半步的位置。
长虫是爱跟人。叶灼想。
“你别摔了。”走在陡峭的石径上,离渊蹙眉对前面的叶灼道。
“。”
这是谁家?叶灼很想问他。
第113章
沿着石径一路向上,他们来到后山的最高处。
一条大河自天际而来,在山下奔流经过,离渊听见那浩荡不息的水声。
在河对面,他看见顶天立地的三座佛像虚影,是过去、现在、未来三世尊佛。三座佛像之间,还有无数其它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漫天神佛。
叶灼在山巅站定,静静看向它们的虚影。
离渊忽然明白,也许过去的二十年间,叶灼就是站在这里,站在河的对面,看着二十年前的一切。
滔天业火终日不熄,叶灼就在对岸,清醒地与它对视。
他就在这里和心中之魔隔河相望,修成自己的心中剑、渡劫身。终有一天,他会越过河流,走到对岸。
那一天还有多久?离渊有一种直觉,不会太久。
怪不得叶灼曾说,他心有两端。
怪不得心兽见到叶灼之后如此贪婪疯狂再也看不到旁人,怪不得叶灼对心魔幻境毫无惧怕确信自己能够安然走出,过往执念如业火燃烧,但他已入无我之境。
可这样的一种境,到底要怎样才能达到?未满六岁的叶灼,又是用怎样的一颗心做下这个决定?二十年了,他没有一刻回过头来被阴影吞噬,他到底怎样才做到一步一步往前走?
——在那连旁观人都能感受到的、心神肺腑尽数撕裂的痛苦之中。
这座山太高了,吹来的风也太冷。离渊站在山上。“你冷不冷?”他问。
叶灼无言。
心魔幻境,他没觉得怎样,龙离渊先蔫了。这龙非要进来。
“你看那里。”叶灼说。
离渊看向其中一尊佛像虚影。
他与佛像对视,神佛的眼中蓦然泛起一片迷雾,在雾中,他看见似曾相识的情景——云相奚在雪中屠戮着幻剑山庄的众人,而云相濯静静看着这一切,目光平静,不为所动。
也许这亦是可能发生的场景,如果云相濯真的是和云相奚一模一样的人。
离渊目光移向另一座佛像,这次他看见云相奚的一剑依旧贯穿了灵叶的胸膛,而小小的云相濯伏在母亲身前,灵叶对他说话,他抓着母亲的手凄切地望着她,眼泪落在灵叶带血的衣襟上。
似乎也是会发生的事,如果云相濯再多像灵叶一点,再多一点能够流露的感情。
他又看向别的地方,另一片雪地里云相濯抱着怀袖剑往前走,他眼底是仇恨的殷红。
千万座佛像承载着千万个场景。喜、怒、哀、恨、爱、恶、欲,它们在人心中的重量只需有一点不同,一个人就会在相同的往事中有完全不同的感受,做出完全不同的选择,继而走向完全不同的道路。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叶灼说,“心魔幻境有千万重,过去的事已经二十年,到底是怎样,我已经记不清了。哪一个才是当时的我,亦无从分辨。你见到的,也未必是我本相。”
安慰人的方式,还真是别出心裁。
离渊:“那为何我看到的,不是他们,而是你?”
“也许那只是你想看到的。”
“不。”离渊轻轻说,“既然皆是虚妄,也就没有本相。没有本相,那所有一切都是你本相。它们加起来才变成我看到的你。”
“况且,你怎么知道我看到的是什么样的?”他说,“说不定你也在那里,你不告诉我而已。”
叶灼:“我像那种人?”
“像。”离渊说。
人叶灼不说话,果然是被他说中了。
离渊续上那半步,走到叶灼身边:“何况,就算万法皆空,也还有因果不空。我知道现在的你是怎样,所以我就知道,过去发生的事情里,哪一个你是真的,哪一个走到现在会变成你。”
“因果不空?”叶灼看他一眼,“偷学佛法。”
“经卷就在你桌上,我看了,怎么算偷学?”离渊说,“敏而好学,是我长处。”
世道真是变了,连龙离渊都能自称好学。
叶灼质疑的目光被离渊看在眼里。不信?人叶灼真是识人不明,他是整个龙族最好学的一条龙了。
“走吧。”叶灼说。
他说这话的时候侧过来看着离渊,离渊会意牵起他手腕,叶灼带他向前一步,两人面前场景忽地天旋地转。
勘破心魔,离开幻境,果然只在这人一念之间。心兽想看到他的心,于是他走进来,他重新经历了一切,然后,他走出去,像涉过一条再寻常不过的河流。
他不是今天才克服了心魔,这一关他在二十年前就已经迈过。
再睁开眼时眼前一片深邃的荧蓝色,心湖水将他们卷到湖畔的碎石之上,离渊把叶灼拉起来,心湖的蓝光像尘沙一样从他们身上轻轻流下,淌回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