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李慕却还是有些迟疑:
  「你要以女子之身考取功名,孤便得瞒过朝野上下的眼睛,顶着一朝事败天下士林寒心的风险,将你送进考场,凭什么呢?」
  就凭救命之恩吗?
  位卑者对位高者的救命之恩,凭的是位高者的良心,若惹恼了他,恩亦可变成仇。
  故而,你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殿下失去中宫庇佑,却能在贵妃的围困中活下来,娶到镇国公家的女儿,得到朝堂上下的支持。殿下证明了自己的能力,继位本应是顺理成章的事,陛下的心却还是左右摇摆……殿下可知为何?」
  「你说是父皇左右摇摆?真有意思,朝野上下皆知,这一切都是贵妃惑主。」
  「贵妃出身不高,若不是陛下给她权柄,她如何当惑主的妖妃?殿下心里清楚,她的势力全是陛下一手培植。」
  李慕这才愿意正视你,不等他追问,你继续道:「殿下师从当世大儒,学的是仁义礼智信,行事谨慎,从不敢行差踏错一步,却还是被刺杀您的反贼得了手,这便是陛下左右摇摆的原因。」
  「可笑,你的意思是,一国之君之所以不满意他的储君,是因为储君光明磊落,不屑鬼蜮伎俩?」
  「是。」
  「孤的老师无一不是德高望重、宦海沉浮的老臣,他们尚且不敢这么说。」
  「殿下以为君与臣之间是什么关系?相辅相成?不,是此消彼长。臣子当然喜欢宽仁的君主,可对于君主来说,只懂得宽仁就是软弱。」
  「小小村姑,竟敢大放厥词!」
  「若我只是小小村姑,本不该识得殿下的玉佩,更无法揣摩圣上的心意。」
  「那你究竟是谁?」
  「是只对殿下说真话的人。」
  你仰头看他,眼中满是野心:
  「殿下自可光明磊落,那些鬼蜮伎俩便全部交给民女吧。
  「您把我当刀、当剑、当会咬人的恶犬!
  「那些见不得光的事,便来脏民女的手。」
  李慕审视着你,半晌,他问:
  「你叫什么名字?」
  你的爹娘不曾给你正经起过名字,在家便叫「妹儿」,嫁人便叫「某某家」的,起名也是浪费。
  你读书后倒是给自己想过一些风花雪月的名字,如今却全都不想要了。
  你朝李慕深深一拜,朗声道:
  「民女,萧负。」
  从今往后,宁负天下人,也不教天下人负你。
  第6章
  在你的悉心照料下,李慕的伤几乎痊愈。
  你准备带他离开这里,返回京城。
  他难得慈悲,担心你伤了的那条腿再经长途跋涉恐怕会落下病根。
  腿是你兄长打伤的,伤在脚踝处往上一寸,滚下山时伤情加重,骨头应当是裂了,虽然没断,却也不太使得上力。
  你没有刀,能用来固定伤处的只有徒手便能掰下来的树枝,本就不牢固,何况你还要照顾李慕那个分不清菜和草的贵人,更没有机会静养,拖延这么多天,应当是无法痊愈了。
  可你并不难受。
  瘸了好,这条瘸了的腿将会变成一张嘴,在你无法开口时,它会提醒李慕,你对他有救命之恩,是他最忠诚的仆人。
  「殿下失踪多日,京中想必已经大乱,等着殿下回去收拾残局,民女的腿怎么比得过殿下的大业?」
  李慕突然笑了,他说:「孤总算明白为何皇帝都喜欢佞臣了。明知是假话,却因为说得好听,便生不出怪罪之心。」
  你也笑了:「都说忠言逆耳,可逆耳的却未必都是忠言。恶语伤人心,善语结善缘,民女向来与人为善。」
  你带着李慕,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座大山。
  坐上马车的时候,李慕假惺惺地问你:「此番远离故土,心中是否惆怅?」
  你嘴上配合他长吁短叹,心中却只剩冷笑。
  人只要不下贱,便不会留恋让自己受苦受难的地方或人。
  可你此刻必须温良一些,一个聪明狠辣又没有软肋的下属,会让上司提心吊胆,又爱又恨。
  没有弱点,反而成了最大的弱点。
  骏马奔腾而起的时候,你听着马蹄声,心中激荡起来。
  你不怕京城的风雨,不怕杀戮,更不怕阴谋阳谋,你最怕的是毫无反抗之力地走进相夫教子的一生。
  你十三岁那年被许了人家,是村里一个老光棍,他愿意出的聘金最多。
  自那之后,你在家中就是一张活着的银票,爹和兄长终于愿意给你点好脸色看。
  也是,谁看到钱不开心呢?
  你由此判断人最看重的是利益。
  可兄长将你这张银票撕毁后,爹娘却不曾心疼银子没了,只一味担心你的死会拖累兄长,毫不犹豫地将你处置了。
  这么看来,人的心还要更叵测些。
  当你是女儿时,钱比血缘亲情重要。
  当你是儿子时,血缘亲情便千金难换了。
  可当那儿子是皇子的时候,运转的又是另一套规则——
  若威胁到座下的那把龙椅,儿子也是杀得的。
  上完这一课,你反复掂量着利与情,总算得出一个结论:世上没有不可离间的真心,只有不够丰厚的诱惑。
  你想,上天没有赐与你高贵的出身、美丽的容貌、舍己为人的品德,唯独给了你聪明的脑子。
  机遇不好时,这是祸患,为三餐奔忙的时候,愚钝才好活。
  机遇好时,便是福气,譬如如今的你,一朝翻身,连中三元,站在明堂之上,是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麾下唯一的瑕疵。
  也是他手下,最好用的恶犬。
  第7章
  和大多数状元升迁的路不同,你未被外放地方。
  外放积攒资历后升迁回京,这是封侯拜相的路数。
  你既然要当李慕手中的刀,自然也就不会是他愿意费心打磨的玉。
  李慕将你安排进了刑部比部司,一个专门用来查账的衙门。
  用来清除政敌再合适不过。
  甭管是清水衙门还是优差肥缺,谁经得起细查啊?
  干活儿嘛,总有些关节是规矩框不到的,瞧着面子或是银子,睁只眼闭只眼放过去的事儿太多了。
  你从从八品的主事做起,查完贵妃的裙带查顶头上司,下手稳准狠,五年后,你已是从六品的比部司郎中,掌一司大权。
  旁人对你的评价也从「不懂山头文化、迟早将自己作死的愣头青」,变成「心狠手辣、善于构陷的玉面阎罗」。
  女子的相貌总要比男子清秀,何况权力养人,你意气风发,确实俊了不少。
  同僚们原本是骂你小白脸的,你知道后,笑出一口白牙,阴森森的,瞧着令人生畏,于是这个骂名掉了个头,给另一个骂名镶金边去了。
  以你的年纪,从六品郎中已算到顶,升无可升,只能平调。
  恰好太子的手也想往科举考场伸一伸,便一纸调令,将你调至礼部贡举司任郎中一职。
  这下算是捅了马蜂窝。
  迂腐的读书人厌恶你玩弄权术,失了文人风骨,在朝的弹劾你,在野的写文章骂你。
  即便你是明牌太子党,也无法直接将这些事压下去。
  来不了硬的,只能来软的,你赔着笑脸,去了一趟国子监祭酒梅忘尘的家。
  国子监祭酒门生众多,因其「天下文宗」的地位,对士林影响深远。
  说白了,太子要安然无恙地继位,还需要这群读书人的嘴里都是他的好话。
  为此,你每每帮太子干完脏事,都要进宫一趟,陪太子演一出痛心疾首的戏,向天下人证明,不是太子不约束你,实在是你屡教不改、冥顽不灵。而太子惜才爱才,是明主,值得追随。
  见你来,梅忘尘冷着一张脸,不假辞色。
  你知道他为什么为难你。
  两年前你办过一个案子,牵涉了他的得意门生温玉山。
  说来这姓温的确实冤枉,遇到了一个手脚不干净的上司。
  温玉山不过按章程办事,却被上司一招偷梁换柱,将他负责的盐仓里三成的盐换成了沙子。
  倒也不是针对他,肥缺上的官向来是这么吃钱的。
  何况他们也算有点手段,外层堆盐,中心堆沙,封条一贴,只要不是铁了心彻查,实在太好瞒过去。
  偏偏遇到了你。
  好瞒的事,也是最好查的事。
  封条一撕,派壮丁往中间挖一挖,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世上许多事都是这样,只有想不想,没有能不能。
  梅忘尘以自身名节替温玉山担保,可采买签章用的都是温玉山的名字,他难辞其咎,还是被贬到岭南去。
  梅忘尘自然爱重温玉山,但你明白,这位国之巨儒之所以针对你,是因为你当初一点面子也没给他。
  当初你没给他脸面,如今想求他高抬贵手,必然要付出一些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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