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她们黝黑粗粝的皮肤、满是褶皱的面庞、瘦骨嶙峋的身躯,随意散落在春意里,像一幅写意画上突兀的泥点子。
萧负让我站在田边。
她卷起裤脚,受过伤的地方有一道显眼的疤,每到冬天这里会疼,燕珩为此忧心,却又没什么办法。
萧负常说,世上多的是人力不可及之事,比如她无法治愈的腿,再比如,匆匆流逝的时间。
她走到田间,熟练地弯腰,不一会儿汗就湿了她的背,可她的动作未停。
我学着她的样子下地,很快就觉得腰酸背痛,难以站立,一屁股坐倒在地。
燕珩扶起我,打来水给我洗脚。
额上的汗珠滚落,萧负问我:“萧桢,你想过这样的日子吗?”
我摇头。
“你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你可以不过,因为你有得选。而她们……”她指着那些不好看的女人,“还是没得选。”
“虽然女子已经能够参加科举,可留给她们的位置极少,大部分人家依旧选择培养儿子。”
“百姓比我聪明,一个我,几十年,改变不了本质的东西。”
“他们的人,太多了。”
我那时懵懂,听不明白。她也不生气,只笑着对我说:“先记着,该懂的时候,自然就懂了。”
2
等我再大一些,除了念书习武,萧负常带我处理政务,参加各种宴会。
她说:
“凡事皆有目的,写书之人也有他的目的,所以,尽信书不如无书。”
“至于人,见多了,自然也就懂了。”
“居高位的也会是虚张声势之辈,处低位的亦可能拿命来搏。”
“人心固然深不可测,人性却都差不多。只要你不赌旁人的真心,是不会输的。”
萧负有耐心,教得细,我轻轻唤了她一声娘亲。
她没应答,只是静静看了我一会儿,吩咐仆从给我准备赴宴的衣裳。
是宫宴。
萧负带我坐在首席,我们对面是温伯伯。
他常来我家吃饭,每次来都会和燕珩吵嘴。
萧负说他很像狐狸,而那狐狸如今两鬓竟然已经开始泛白。
他笑眯眯地看着我:“萧大人家的千金出落得越来越漂亮了。”
这番话引起了皇帝的注意,他认真打量我一番,说:“竟有宸贵妃当年的风姿……”
这话一出,宸贵妃眼中的慌乱一闪而逝。
萧负贴着我的耳朵,对我说:“你知道她为什么害怕吗?因为,你是她和皇帝的孩子。她,才是你的娘亲。”
我愣在当场。
皇帝又说:“不知萧卿对女儿婚配之事可有打算?”
全场寂静,萧负笑道:“小女年幼,臣尚未曾想过此事。”
皇帝高兴道:“如此,朕要是为太子说亲,应当不会夺人所爱。”
3
话音刚落,宸贵妃打碎了一个杯子。
安王关切地问:“母妃,没事吧?”
宸贵妃摇头,眼含泪光:“陛下到底爱重太子,什么好的都紧着给他。”
巧妙地将失态归结于她的嫉妒之心。
皇帝很是吃这一套,安慰道:“都是自己的孩子,朕亦爱重安王。”
皇后沉着脸,并未表态。萧负这个亲家,她未必愿意结。
还是太子出来解围:“父皇爱子之心,天地可鉴。只是萧家妹妹年岁尚小,不如等她长大些,再议此事。”
皇帝被他哄得开心,化身王婆,开始卖瓜:“朕这两个儿子文韬武略,相貌亦出众。萧卿的女儿可要快快长大,免得被人捷足先登。”
太子和安王确实很难不好看。
萧负轻拍我的肩,说:“还不谢恩?”
我在众人注目中起身,朝天子行了叩拜大礼:“臣女……叩谢陛下圣恩!”
抬头时没错过宸贵妃眼中的盈盈水光。
回府后,萧负再不曾说什么,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直到我咬得唇上泛出血迹,萧负才问:“萧桢,你想嫁给安王吗?他不是宸贵妃亲生的孩子,你若要从后宫开始,选不了太子,只能选他。”
我的声音颤抖:“萧负,你的心里是不是只有皇位?至于我遭受了什么,难不难过,都不重要?”
萧负顿了顿,说:
“我教你不要赌旁人的真心,你倒是一猛子扎进去赌得挺欢。”
“你知道你的亲生母亲为什么不要你吗?因为你是女儿,当不了皇帝,所以她宁可去养一个和她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
“她想窃国。她的野心那么大,你作为她的女儿,又被我亲自养大,好的一点儿没学到,居然执着于要旁人给你一个家?”
“你明明可以缔造一个属于你自己的王国,偏要卑躬屈膝、摇尾乞怜。”
“萧桢,我是不是让你吃得太饱了?”
在萧负冷漠的目光中,我突然明白,她养我这么多年又如何,她可以不要我,她可以把通向权力顶端的路交给别人。
“萧负!”我大喊她的名字,“我会当皇帝的,我会的!”
4
在萧负长时间的沉默里,我的心跳得极快,像在等待宣判。
“萧桢,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从今往后,谁也不会陪你过家家。”
我松了一口气。
就在我满心以为一切会恢复如常的时候,萧负还是带回来了一个女孩。
漂亮又聪明,萧负说,她是我的妹妹。
“萧桢,这世上,没有人应当不求回报地善待你,也没有人应当永远忠诚于你,我也一样。”
她真残忍。
却也让我,真正长大。
我开始用利益评判所有人,包括我自己。
皇帝和宸贵妃的容貌极佳,我自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我这张脸很有用,安王对我言听计从,宸贵妃也将传家的玉镯戴到我的手上。
或许在她的计划里,我本来就是要嫁给安王的,这样我和安王生下来的孩子就还是皇家正统。
但我还是选择考科举。
而萧檀的选择是嫁给太子,当太子妃,当皇后,当垂帘听政的太后,再夺取皇位。
安王秉性软弱,很适合当傀儡,我偏不要。
太子难缠,萧檀偏要撞上去。
当她做出这个选择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赢定了。
太子背后是沈皇后,沈皇后背后是镇国公。
镇国公手上有兵权,太子不用给萧负这样的宠臣太多脸面,萧檀行为总归受限。
而萧负一直不动手削沈家兵权,是因为她没有找到能接替沈家将的将才。
她可以为了自己的欲望赴汤蹈火,却不会置天下百姓于不顾。
我去前朝,便是为了寻找人才,收归自己麾下。
皇帝手里没有兵权,如何坐得稳江山?
沈家的兵权,必须要削。
萧檀虽然和我的心不齐,也不会将皇位拱手让给我,但是有她在东宫搅局,对我来说也是好事一桩。
5
我比不上萧负惊才绝艳,只得二甲头名。
萧负先让我去赈灾,赚些好名声,明摆着为我将来入麒麟阁铺路。
皇帝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朝臣皆有私心,水至清则无鱼。
等外放结束,调回京城时,恰逢边关有敌国作乱。
不等萧负安排,我自请随军出征。
因着萧负明面上给我安排的是权臣之路,谁也不曾想过我到边关是想收兵权。
萧负佯装担心我的安危,当着皇帝的面儿就反对。
皇帝见她反对,立即让我兼任军谘祭酒一职,派往西北。
我也在西北找到了想要的将军。
竟是温伯伯的侄儿,温清俨。
温清俨自幼顽劣,连温伯伯都颇为头疼,一怒之下将他丢来军中,没想到丢对了地方。
他打了一场以少胜多的漂亮仗。
我问他想不想当大将军,他桀骜一笑:“我不走后门,我靠自个儿的军功。”
萧负说,越难训的鹰越为忠诚。
我从死人堆里将他刨出来的时候,我明白,这鹰,训成了。
我在西北收权,萧负在京城削沈家的兵权,又将安王推出来争储当障眼法。
沈皇后警觉,可皇帝对镇国公削权一事乐见其成,并未反对。
萧负不愿再等,亲手往看似平静的湖面扔下惊天巨石。
她将宸贵妃换子嗣一事,秘告给皇帝。
“陛下也知,萧桢是臣捡来的孩子。那日宫宴,您说她有宸贵妃风姿,臣便留了心。如今萧桢同您和宸贵妃越长越像,臣才细细去查。竟是贵妃狸猫换太子,将公主换出宫去扔了。至于安王,是一个妓子的孩子,父不详。”
皇帝震怒的时候,萧负将消息走漏给宸贵妃,她铤而走险,学着姚子音发动宫变,而镇国公再次勤王。
这次不一样,两方势力都混入了萧负的人,双方杀得难解难分,两败俱伤之下,我和温清俨带兵回京,坐收渔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