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他前些日子在朝堂上说了不好听的话,今天又说了不好听的话,怕是把褚掌柜那边的人得罪彻底了。
但是对上自家孙女亮晶晶的眼睛,肖腾还是叹了口气:“能。”
应该能……吧?
他心绪复杂,在一片坍塌的废墟上静坐许久后,请衙差找来了纸笔,修书一封,用仅剩的几分关系托朝廷派来的官卒送往友人家。
奶茶店的员工高义,虽因他弹劾褚掌柜,对他存有怨气,但见他家小有性命之攸,却仍愿意摒弃前嫌舍命救他孙女,此等博大胸襟,令他羞愧又汗颜。
他真是恨不得时光倒流,重回大殿之上,扇自己一个巴掌。
我真该死啊!
难道……真的是他对褚掌柜抱有偏见,是他错了?
信件到达后,从前一众不承认他是友人的好友还是口嫌体直的收了信。
杜寰把信拿到手里,却没有立刻拆开,反而有些头疼:“他一定又在满口说他那个牝鸡司晨、日月颠倒的歪理了。”
只怕这封信里,写的也不是友人之间即将离别的依依不舍之情。
他几乎都能想象得出肖腾吹胡子瞪眼的样子,叹了口气,想着躲也没用,还是拆开了这封信。
下属知道两人前些日子在下朝时闹了矛盾,以肖大人的性子,这封信要么是拍大腿骂自己不得明主,愤世嫉俗,要么就是求自家大人帮他运作一番,盼望起复。
在几息之间,他已经想出好几个安慰劝解自家大人的方法,可是他等了好一会也没等到杜寰吭声。
再看对方的神情越来越古怪,仿佛信里写了什么石破天惊荒诞至极的事。
“大人?”下属不解,心里暗暗嘀咕,该不是被肖大人信里的内容气糊涂了吧?
“你说……”杜寰拧着眉,满脸纠结迷惑地放下信,“有没有一种可能,肖腾他主动承认错误,还盛赞褚掌柜及她店里的员工高风亮节?”
下属眼睛逐渐瞪大,脱口而出:“绝无这种可能!”
盛赞那是不可能的,打死都不可能!
以肖大人那种老顽固的古板性格,恐怕宁可真的在大朝会一头撞死,也不会违心的说褚掌柜的好话。
杜寰也是迷茫不已,捏着那几张信纸翻来覆去的看,还特地从窗户探出头去看了看。
咦?太阳也没从西边出来啊!
第174章 生命万岁!
鹭娘后来得知了这件事,有些微诧异。
不过,她冷淡散漫又浑不在意:“我并不需要他来歌颂。”
我们也不需要他来认可。
被困的人无论是不是他孙女她都会救,因为他们救的是百姓,是人,而不是独独是肖腾的孙女。
大人的世界并非只有思考、权衡、量度,也有一往无前的孤勇。
…
国子监的学生乘着马车,晃晃悠悠在铺满碎石子的小道上走,车轱辘吱呀呀的声音混着马夫一心一意赶车的挥鞭响,后面的车架上捆着一箱又一箱书册古籍。
钟离彧双手枕在侧窗上,下巴枕在双手上,眯着眼睛向远处望去。
忽然,他注意到了什么,猛地一下来了精神,赶紧撞了撞旁边陆逍的手肘,小声道:“是女学的学生。”
正如自然界有一见面有分外眼红的天敌,他们这群眼高于顶的世家少年也有天敌——
说的就是前面不远处那一群以孔沅真为首的小娘子。
她们或出身贵族,或出身清流,或出身世家,但无一例外都身份尊贵。
其实国子监里不少学生以后的夫人,很有可能就会在这些小娘子里面产生,女学的那些小娘子以后的结亲对象也大概率会从他们中间挑选。
毕竟门当户对的观念在如今还是分外推崇的。
他们小时候喜欢翻围墙、捉蛐蛐拢在手心故意去吓唬她们,后来长大懂事了,反而不好意思再往前凑,所以今天在这里碰到也犹觉新鲜。
钟离彧左右看了看,拿画了只小猪的草稿纸折了个小纸鸢故意扔过去,正好轻轻砸中一位身穿橘色裙衫的小娘子。
那小娘子脾气也爆,要是换作以往早就气呼呼开骂了,可今天只是恶狠狠的瞪他一眼,扭过脸就无心再搭理他。
钟离彧有些不得劲,又有些好奇,身子都不自觉往前探了探:“她们都在那干什么呢?”
——她们正在和别人吵架。
“我们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见死不救?你当这是什么啊?这可是几十条人命!”
年龄最小的姑娘眼睛都急红了,硬要往里面闯,偏偏拦在她们身前的护卫却毫不动容,不准她们再上前一步。
管家也只一个劲催促她们赶紧上马车离开,看似苦口婆心的劝道:“我们已经算晚了,这地儿怕有再震的可能性,再不离开就来不及了啊!”
橘色裙衫小娘子闻言差点跳起来,“那就在再震之前把人救出来啊!说什么丧气话!”
管家故意苦着一张脸,继续劝道:“一些百姓而已,想来朝廷会派人来救的,我们也会叫人来施救,若是您贸贸然去救人反倒把自己伤着了,诶哟,那老奴这颗脑袋可就要搬家了啊!”
百姓在他看来是什么呢?
是牲口,是杂草,是骡子,是刍狗。
在管家看来,因地震被埋在下面的所有百姓加起来都比不上眼前这些娇小姐指腹上的一小条伤口,她们的命就是比他们贵些。
再者,救?说得容易轻巧,如何救?怎么救?有个章法没?
她们真就以为就是动动嘴皮子那么容易?像在绷子上捏着针绣绣花一样简单?
嗤,一群容易无用心软的小姑娘。
当然,他也不是轻视这些手不能挑肩不能扛的贵女,只是理所当然的觉得她们站着说话不腰疼。
无论再怎么说,管家和护卫就是不吭声,拦着不让她们去救人。
小姑娘们气急,说什么会叫人来施救的鬼话!早在昨天她们就知道有人被困在下面,管家答应会派人来救,可今天来看根本就没人来救!
而现在,为了让她们赶紧走,又敷衍的扯出这种骗人的话来!
况且京城有多大?就算朝廷派了人又何时才能等到援助来?他们已经艰难地撑过了一天,难道还要再撑一天吗?
明知道能救,为什么不救?明知可为,又为何不为?
最重要的是,凭什么理所当然的认为我们不行?我们凭什么不行?
她们又是气又是急,齐齐看向中间一位穿红裙的女郎,眼巴巴的如望着主心骨,唤道:“沅真姐。”
孔沅真掀起眼皮,说道:“让开。”
她分明没有说太多,简简单单两个字也波澜不惊,但管家分明从她漫不经心的眼中看到了某些陌生的东西,似未化冻前,冰封湖面下奔流的波涛汹涌。
他咽了下口水,但又故作镇定的挺起并不怎么健壮的胸脯,还欲再挡。
但孔沅真什么耐心都没了,直接狠狠往他脊梁上赏了几巴掌,打鼓般响。
“挡你爹的屁!”她随手抄起一根烧火棍,黑着脸朝他们挥舞着怒吼:“老娘就是要救!谁要是敢再拦着号丧,看老娘不把他屎打出来!”
管家:“!!!”
他打了个哆嗦,心里无端升出一个绝望的念头:
啊!果然还是那个熟悉又可怕的孔娘子!
但这可怕更值得一点敬畏和尊重。
鹭娘她们匆匆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场面——
一群穿着漂亮裙衫的小女郎弯腰或铲或挖或抬那些大块小块的砖石,一个人抬不动就两个人,两个人抬不动就四个人。
她们奋力抬起石头,没人退缩,没人叫苦,只是默契地各司其职,旁边已经有一个百姓被挖出来了,正被搀扶到一边小心的喂水喝。
小苹果看着这一幕犹觉震撼,又好似心底有什么在隐隐松动,她嘴巴张开又闭上,闭上又张开,“我觉得……很……很……”
她年龄太小,语言系统又过于匮乏,“很”了许久都憋不出自认为合适的词来,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鹭娘心情忽地大好,笑着接话:“很有力量?”
女性当然是这个世上最勇敢、最团结、最有魅力的群体,她们如冲破牢笼的鸟雀,每一根翎羽上都闪着坚毅自由的光芒。
橘色裙衫小姑娘吭哧吭哧把一块石头搬开,这才发现手上又新添了些伤口,刚磨出来的血泡也又破了。
她随手在裙子上擦了擦,抽了下鼻子,有些想哭,但忍住了。
就在这时,她旁边有人递过来一个怪模怪样的东西。
“这是手套,手指伸进去戴上,保护好自己。”鹭娘没做停留,将包袱里的手套一一分发下去。
橘色裙衫小姑娘一愣,看着她的侧颜莫名觉得有些熟悉,自顾自傻了一会儿,又听到右边动静,再扭头一看,只见钟离彧故意昂起脑袋,哼了一声:“我们才不会落后于你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