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林清岁坐在小板凳上没起来,低着头,也没答应老爷子的话,沉默片刻:
“他们说有些东西被遗忘的,是有理由的。”
老爷子佝偻着背,停顿了脚步。随后不屑一笑,正要继续往里走,林清岁又说:
“可是她说,她喜欢那些自然干净,未经打磨的事物。”
“有没有头衔保护又怎么样,它依然是有价值的。现在发展旅游业当然也是好的,这是非遗带来的经济利益。但问题是口口相传的价值呢?唱词的文化和历史价值呢?曲调的即兴化呢?没有人在乎了吗?”
“可是她在乎。所以才找了那么久也要找到,所以才一定要是它。”
老爷子长久地沉默着,随后叹了口气:
“江晚云啊,那是个好孩子。可她一个女娃,能做什么?不还是听上头人差遣?况且那些东西被洪水糟蹋了,我也没有办法……”
“您不交给她,怎么知道她做不了?”
林清岁起身,继而问道:而且,您不是还会唱吗?”
老爷子勉强着佝偻的身躯转身看她。
“只要还有人会唱,它就不会消失。”
*
清晨,渔火晨曦把江面染得一片金红,捕鱼人家在岸边结网,只听得许久未闻的歌喉又一次唱起古老的歌。
“听啊,阿公又唱歌了!”
“快!去叫你阿妈出来,快!”
那声声悠扬,随着船一路送客向远方。
水波粼粼,老爷子黄土一样的脸庞,终于浮现出些许笑容。撑着船,目光深远。
清晰的视频人声,让林清岁又恢复了一点底气:“我记得有个词不太一样,是三言接五言的。您能唱一段吗?”
“那是后来新编的,词是我女儿选的……咳,离经叛道,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可不会……”
“您女儿也会唱?”林清岁眼眸一亮:“她现在在哪?”
老爷子没有回话,只是那眼神又变回了从前倔犟沉闷的样子。
*
这些天降温了,阴雨却散去了。
江晚云身体好转了些,走出卧室倚在栏杆边,看着家里被一早的阳光照得亮堂暖和,心里的郁闷也消散很多。
“哟!”吴秋菊见了连忙放下抹布上楼:“您怎么出来了?外头凉。”
见江晚云寻看一番,面露担忧似的,又解释:
“萧总去开会了,她呀,这些天恨不得把公司都搬过来了。这去鹤城,估计要得几天呢。”
江晚云浅笑,问道:“清岁呢?”
吴秋菊面露难色:“萧总不让她上楼,为这次的事儿还怨她呢。这些天她都睡在楼下保姆间,家里头打扫的活都是她干的,唉,也是造孽,那屋子从来没有收拾过,哪能住人啊。她哪里是干这些事儿的人。”
江晚云沉默片刻,走下楼去,在保姆房门口看了又看,九十厘米宽的床,周遭堆放了让人无处落脚的杂物,虽然被人收拾得整整齐齐,看起来也还是单薄阴冷。
吴秋菊跟上来解释道:“我偷偷给她找了被子,忙得过来的时候,也能帮着干点活。萧总啊,刀子嘴豆腐心,其实都知道,睁只眼闭只眼的。只是林清岁她也可怜,前些日子天天看着萧总脸色。”
江晚云双眸嵌着温润的光亮,沉默许久,叹声道:“是我牵连了她。”
吴秋菊笑道:“您别这么说,清岁也不是个干受委屈的。这两天不知道跑哪去了,估计是受不了萧总脾气,撂挑子回家去了。”
江晚云微微一笑,一言不发地转身回房了。
夜深,林清岁带着从怀安收集来的东西回家,早在路上就听吴秋菊通风报信说萧岚这两天不在,所以一到家就猫着腰上了楼。
正好吴秋菊从江晚云屋里出来:“江老师等你一天了,刚睡下。你这两天去哪了?”
林清岁一句两句也解释不清,只问:“她好点了吗?”
吴秋菊叹息一声:“唉,至少愿意吃点东西了。”
“你刚才说……”林清岁后知后觉:“她在等我?”
吴秋菊无奈一笑,摇摇头:“你进去看看她吧,家里活我来干,萧总面前做作样子也就行了,你还真去擦那窗台。”
说完,就抱着换洗下来的衣物下楼了。
林清岁犹豫片刻,轻轻推开了点门往里看,可惜里头昏暗,费力也看不清楚。
“清岁?”
她心里咯噔一下,站直了些,不敢出声。
里头声音带着些睡意,又问她:“怎么不过来?”
林清岁这才一步步挪到床边。
床头香薰燃着,散出浅浅的香气,和微弱的光,映得江晚云一双水眸中的笑意份外柔和温暖。
“回来了?”
她总是不问她去哪了。
或许对于她来说不重要吧,重要的是,此时此刻,她回来了。
林清岁心里头一酸,眼眶一红,沉默许久,抚着她的手贴了贴脸颊,喃喃道: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江晚云眉眼一惊,转而又润开柔和的笑意:
“傻瓜……从来没见你为什么事掉眼泪。我在你心里,有这么重要啊?”
林清岁把头瞥向一边,微微泛红:“嗯。”
她把包打开,起身开了盏台灯,把那些残余一一在桌上摊开,拼凑。
江晚云疑惑着起身,走到她身边。
林清岁一边拼凑一边解释:“我把这些带回来了,让老爷子唱了几段,录了下来。不知道能补救多少。”
江晚云看着碎纸残渣,早想到是这样的结果,也并不觉得意外。病了这么久,心里头也释然了不少,微微一笑:
“一点点找吧。可能难度会大很多,不过总归还有人会唱。”
林清岁点点头,回眸看着她温眷如初的面容,还是自觉亏欠:“你怪我吗?”
江晚云诧异抬眉,思索片刻,了然一笑,叹息道:
“常人都劝我好好休息,好好吃药。只有你,知道我心里究竟在意什么。”
她揉了揉林清岁的头发,心疼她奔波劳碌,也欣慰她有心尽力:
“清岁,你真的是上天赐予我的珍宝。这些日子,我时常在想,如果我真的只有这最后一年好活,能有一个人这样了解我,也死而无憾了。”
林清岁忽然面目严肃:“不许咒自己。”
“咒?”她一惊,轻声一笑,摇了摇头:“这哪是你林清岁会说出来的字啊?”
林清岁暗暗红了脸庞,闭口不答。
“我都听说了,”江晚云抬手摸了摸她的脸,轻蹙着眉头,眼里万千心疼又怜惜的笑意:“你受委屈了。”
第60章 床头灯微妙又富有刺激感
慰问过后,江晚云才回眸再看了眼桌台上零零碎碎的纸张,怅然一笑,回转目光问了句:
“怀安村那边,还好吗?”
她早电话问询过,又怕人不说实话,心里还是放不下。
“都好。水没有淹到那边,只有古城区,地势比较低,所以……”
林清岁不再说下去,看向台灯下那些零零碎碎的纸片,心中复杂不言而喻。
江晚云叹息一声:“我先看看。”
林清岁下意识拉住她:“太晚了,明天再看吧。”
江晚云顿了一下,笑着拍拍她的手无言宽慰,而后迈着柔弱的步伐坚持往书桌边走去。
林清岁这才意识到,自己带回来那些无疑是江晚云这些天心心念念的,可她摆出来这么长时间了,江晚云却一直在关心她有没有受委屈。
她不知道古今有多少这样的学者,在一方桌台前孜孜不倦,只为了抓住人类历史长河里那一点点微茫的火光。
她总喜欢站在门边,看着江晚云伏案工作的背影。看那一张张泛黄的纸片在阳光一样的暖黄色灯照下,一点点变得干燥。
她不知道那双白皙娇嫩的手,会不会也在光照下失去水份。也不知道自己捡回来的那些东西,在那人用镊子一点点拼凑过后,到底能复原多少。
好在歌词中直接引用古诗词的占大多数,凭借江晚云的记忆,加以寥寥几个能看得清楚的字,再用她录制回来的音频中对正,再从无数文献资料中搜集证料辅佐,应该也能誊写下来了大半。
想到这些,她又觉得这些天的努力没有白费。
只是江晚云还在病中的身子,太过虚弱,显然受不住繁重的工作量,无法支撑久坐。常常是能脱离纸质材料的时候,就带着电脑转移到床上,看一阵缓一阵。
林清岁站在门口观望一阵,心疼她劳累,又不忍心打断她的专注,等她稍缓下来按揉太阳穴,才端着熬好的汤药进来,放在床头柜上。
“顺利吗?”
江晚云睁开双眸,笑意明显有些疲惫:“还不错。多亏了你带回来的录音。”
林清岁看着桌上那叠誊写的草稿,不禁有些怀疑:“我能看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