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都不要动!”一声如钟的爆喝炸响在众人耳畔:“我既出来,就不会不分青红皂白赶人,可这般吵闹像什么样子?!”
  周清扬落地,周身煞意弥漫,冰冷的眸子盯住许玄的眼睛,说:“但我有计较,首阳地域有限,无法容纳这么多人。”
  “许玄公子带来的灾民,只能先进来一半。”
  她深吸口气,和许玄的风轻云淡对上,两人都不肯退让半步:“究竟谁走谁留,就由公子定夺。”
  **
  周清扬回到无运峰时,暴雨初歇,但也晨昏不辨。
  这些日子里,日月早已埋葬在厚厚的云层之中。沈容进屋,收了伞,挨着她坐下,敛眉说:“许玄正忙着安置人。”
  “这点问题难不倒他,这些人最擅长干这种事了。”她冷笑着关紧门,回身倚着门沿,茫然不知该作何感想。
  “你也累了,去歇歇吧。”周清扬在屋里燃了火,橙色的火光跳动着,映着那双奇异的瞳。
  沈容似蹙非蹙的两弯眉下,清泠泠的眸子看过来:“你别急…急也没用。”
  周清扬蹲在地上,回头展眉笑道:“我没着急,容容你先回去吧。”
  门开了又关,风裹着雨进来。
  周清扬掏了掏袖带,掏出一纸薄信。
  信封上“周清扬”三个字的墨迹已经被泡的晕开了,信纸的味道烤着火,香得更厉害。
  她坐在地上,读了第一行,泪便落下来。
  第55章
  周周,我欠你许多事。
  然而遗恨无法一一细数,只能愿你好。
  我在北疆寻到种阵法,可将我与沈容的神识连接彻底斩断。
  这样,她和我的关系不会再困扰你。
  你喜欢她便去喜欢,不喜欢便安居首阳。等世间清平,再去仗剑天涯,把从前的事都忘记。
  我们应不会再相见,事到如今,我才懂得,离别也可以作酬答。
  临终,再祝你安。
  **
  周清扬手中的信笺被捏出一道皱褶,她无言望着渐渐熄灭的炭火,脸上的泪痕干了,发出阵阵细碎的痒。
  她因何一哭呢?
  想来绝不是因为还恨着沈昔全。
  这个人,陪伴她整整十数载,连关心都成了下意识的习惯,她做不到在知晓因由之后再恨她。
  只是,她何以突然做的如此慷慨,如此悲切,来打动自己死寂下来的恋欲。
  周清扬想,她恨的,应该是无论何时,自己总能被沈昔全的三言两语左右。
  她是自私的人,然而,她爱她,却犹胜爱自己。
  炉中的火终于全熄了,周清扬擦干净脸推开门,雨水独有的腥钻进她的肺腑。
  远处,巍巍明华堂再次升起光辉。
  **
  赵靖源与一众人立在堂下,争吵声纷杂不堪。
  “就这么答应了?反正先说好,我的地方决不允许那些凡人踏足一步!”
  “要我说,除了许玄,沈昔全难道就像话?要不是她前些年一意孤行,下山开什么结界,今天也没有这些事。”
  “说是为了除妖,实际上就是为了报私仇。从前皇帝将她的凡家灭了族,她时刻都记恨着呢。”
  赵靖源站的麻木,脚底一股冷气上来,觉得既悲凉,又觉得可笑。
  这些人是从不肯向下看一眼的。
  他们自以为是地端着脑袋闭着眼,偶尔向往一下飞升成仙的极乐,却忘了唇亡齿寒。
  皮将不存,此处的人却没有一个醒悟。
  殿门缓缓地开了,众人止了声息。然而进来的并不是周清扬,而是一身素色的许玄。
  他步履轻快得不似个受过伤的人。
  原本流血的手掌随意用纱缠了,他走上前来,像感觉不到痛似的向着人群微微施礼。
  “在下已挑好了人,不知各位可也协商好了如何安排住处?”
  赵靖源瞧他到现在还在装模作样,只觉得可怕。
  一个人做戏做到这个地步……自己不会觉得恍惚么?
  许玄却没向机锋宗所在的方向看一眼,他挺拔着脊背走进虎视眈眈的人中间,脸上无一丝畏惧。
  “若没有主意,不如叫沈宗主回来,首阳的事务,她不是向来说一不二吗?”
  他仿佛在真诚地提出意见,而四周之人却怎么瞧他怎么不顺眼。
  其中一位尤其看不上凡人,当下便破口大骂起来:“黄口小儿,我等修行之时你还在娘胎里呢!如今竟敢登堂入室地要挟我们,真当首阳山是你的地盘了!”
  许玄拢了袖子,不愿多费口舌来打无谓的擂台。
  然而他这副样子落在别人眼里真可谓是火上浇油,敌人眼里没有自己,反倒显得自己的叫嚣如跳梁小丑般可笑。
  气氛一时冷场,方才出声的人面子挂不住,只好提高嗓门。
  周围的人在旁帮腔,许玄一人独立,千夫所指之下仍是一句话都不往外蹦。
  最开始叫骂的人眼越张越大、脸越涨越红,终于忍不住一道箭矢射出去,恼羞成怒地吼道:“竖子猖狂!不过一届凡人,我倒要看你是不是真生得一钢筋铁骨。”
  这道攻击来得猝不及防,七十二峰中并不都是蠢货,其中也有人悟透了许玄此时今非昔比,绝不能随意打杀。
  奈何这道攻击迅捷无比又含杀意,在场之人竟无一人来得及阻止。
  许玄正面对着这支箭,双手抄在袖中,额前未束起的发无风自动。
  箭尖抵着他的瞳孔越放越大,却在离其眉心不足一寸之处,遽然凝滞。
  赵靖源徒手抓住了箭身。
  他温润如粹的面孔带了些病弱,手中的力道却不减。他折断了那支箭,不顾耳边张牙舞爪的呐喊,默默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许玄有那么一瞬也怔了,然而当他回头,触到的却是一双没有任何波动的眼。
  也对,相救不过是迫于时势,那些假情假意的伯牙子期之约,梦幻泡影一般,竟是两个人都不再信了。
  周围人骂够了,也觉得没趣。
  许玄似石头般既臭且硬,他们索性调转矛头,又议论起不能说话的人来。
  “沈昔全…她在哪谁知道,搞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自己倒躲起来清闲。”
  “不如许公子自己去拜访沈宗主?”
  眼见着他们越说越不像话,赵靖源忍不住皱了眉头,刚要开口,殿门“轰”地一下被人拉开。
  金玉雕琢的纹饰都落了满地,这等气势着实凶煞,也让殿内的人暂时闭了嘴。
  远处阴灰的暗影庞然压下来,门口的人身影渺小,却怒火冲天。
  “你们说的好轻巧——”
  她冷笑不止,三步并作两步走上来,异色的双瞳扫过这些或事不关己或冷嘲热讽的面孔。
  “落了错自有出头者承担,苟苟藏藏之人反得幸免。”
  “诸位仙尊…好啊,你们尽可以随心所意欲,无故诽谤。我师尊不在,但她如果听到这些话,只怕也会一笑了之,她若真是嗜杀如命,这些年来天下早已血流漂杵。”
  “她做错了事,可究其根源,今天这场大祸,难道不是一开始就铸成了的?!人间原本的秩序,早在第一个修仙者现世时就被打破。可你们不思补救,反而急着找个替罪羊,找个宣泄愤怒的出口。”
  周清扬失望地看过去,字字锥心:“你们就是这样求仙问道?这样为人师表?”
  在三十多年为人的生涯里,这是她第一次毫不委婉、咄咄逼人地说话。
  周清扬觉得自己是疯了,热血上头,把全部的伪装都撕破了。
  她自问卑微渺小如蜉蝣,本没有改变什么的力量,可当黑白真的颠倒,曲直真的不明,她又忍不住要争个头破血流。
  这席话震慑肺腑,连许玄都忍不住侧目。
  殿内之人一时噤若寒蝉,他们虽不会问心有愧,却天然地惧怕强者。
  周清扬修为已臻化境,天赋更是远超首阳历代天才,她的话总是叫人畏惧。
  “你看到了么…靖源,首阳当年的风骨,已十不存一,这样的天地啊…”
  许玄站在赵靖源身边,冲着他微微感慨。
  他其实很少表露真感情,赵靖源偏头看他一眼,冷淡地说:“当年是什么样子,你又如何得知。”
  许玄笑了笑,没答话。
  周清扬站到他跟前,说:“既然许公子选好了人,七十二峰均摊人头就好,何必还要商议…你筹划多时,我们还能阻拦你不成?”
  她语气微讽,和许玄针尖对麦芒地正面相撞。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许玄优游地退了一步,向她作揖:“那便多谢成全了。”
  他临走,似是不经意间回头说:“我见周峰主颇有同乡之感,其实这天地之大,要碰到同路来的人是不容易的。”
  周清扬一僵,揣摩着这朦胧的一语,一时无法反应。
  世外之人…世外之人。
  应龙的话言犹在耳,既然自己能穿行异界,没道理别人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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