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撂下话,他起身离开。
刚铺完床的半夏在路过谢濯玉时偷偷看了他一眼,轻轻在心里叹了口气,也不敢多待,走得太快甚至没有关好门。
凛冽的寒风在下一刻冲开没关紧的门吹进屋子里,携来无尽寒意。
谢濯玉低着头坐在那里,被厚重的披风衬得越发小……和可怜。
半晌,他才抬起头来,漂亮的脸上表情冷淡,刚刚展颜笑得灿烂如春花的人好像不是他。
果然,交朋友是很难的,没有人会想做他的朋友。
而晏沉也绝对不会和他交朋友……他们俩只能是仇敌。
——
晏沉回了不归殿,从昨天没喝完的酒里拎了两坛,转身去了不悔崖。
不悔崖在无崖山最高的一座峰上,峰顶除了一个小亭子就没有建其他殿宇了。
前几日他没去找谢濯玉时,就坐在这个小亭子里,静静地看着日升日落,从天光熹微坐到暮色西沉。
不悔崖,不悔崖。可是坐在这里的人总是在后悔。
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去看谢濯玉,明明是为了不让他日子过得太安逸,是为了讽刺嘲笑他如今的境地,磋磨他。
他想的是让谢濯玉一步一步后退,为了活着向自己屈服。他要折断他的脊梁,将他碾进尘埃里打碎他。
可是他却忘了,心性坚定的谢濯玉不会如他所愿。
他根本不怕晏沉的威胁,别说服软,他甚至还敢呛他。
而他所谓的“嘲笑”更是像小孩子斗气一样,可笑至极。
晏沉已经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对谢濯玉的刻骨仇恨发生了变质,而他甚至不知道变质从何时发生,更不知道缘由。
好像与谢濯玉有关的事情永远都不需要理由。
有种不该有的东西在他心里潜滋暗长,不知不觉就在他的心尖扎稳了根,还长出了嫩嫩的绿芽,在每次他见到谢濯玉时都会雀跃地摇啊摇。
他知道那是什么,正是因为知道才发自内心地感到抗拒与恐惧。
早在数百年前,他的心上也落下过一颗种子,开了朵世间最漂亮的花。
但世间漂亮事物总是短暂,最漂亮的花也只能开上一个春天。
他喜欢花,人怎么会不喜欢漂亮的花呢,像他这种深渊里的魔物反而更向往天边的月亮。
但是,被恨欲污染的心壤永远都不会再开出花来了。
晏沉拎着酒坛拍开封泥,过了许久才将酒坛举高至头顶,将醇香的酒从头顶浇下。
他没有伸手抹脸上的酒液,只是冷冷地注视着前方的危险悬崖。
只需要一点时间,他会掐灭所有不应该生长出来的东西。大不了,连同血肉一起剜掉。
晏沉将空着的酒坛砸出去,听着那清脆的破碎声,露出森然的笑容。
——
谢濯玉握着书低着头看了一整个下午,却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
他不想再这样下去了,终日待在这里,处境被动,全由晏沉的心情。
应该想办法离开魔界,他想。
谢濯玉甚少会主动和十三说话,更多时候都是十三笑着跟他说话,他点头答应表示有在听。
是以当他主动喊了十三名字说跟她想说说话时,十三眼睛都亮了。
“十三,你有去过魔界之外的其他几界吗?”谢濯玉一脸漫不经心地开口道。
“没有诶。”十三摇了摇头,笑了笑,“我出生就在魔界,后来运气很好来了魔宫当了个婢女,就一直在无崖山了。”
“公子,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在看书,这本讲的是人界凡境的风景。”
十三用力点了点头:“人界很漂亮的,我见过的啊。”
“你见过?”谢濯玉看向她,原是想起个头,看看她知不知道如何下山,却未想到还可以有意外收获。
“我以前有个朋友,她不是侍女,是个很厉害的人,经常在外面跑。”十三说着,眼中流露出一些怀念与笑意,“但她每次回来的时候会给我看一个小石头,可以将里面记录的画面映在地上。”
“她还给我讲过很多人界的事情,说人界有很多好吃的,可惜路途太远带不回来。所以,凡境和上五洲的风景我可是看过的!”
“当然其他界的风景她也给我看过,但是我最喜欢的还是人界。”十三声音听上去欢快又雀跃。
第15章 计划
“听上去你对人界倒是了解颇多,连上五洲都知道。”谢濯玉轻声感叹,顺势表现出感兴趣的样子,“那你可知道东洲的青云宗?”
十三露出回忆的表情,又用力地点了点头:“我知道。青云宗是东洲的第一大宗,即使是在整个上五洲也是排名前几的大宗门!”
“而且,听说青云宗数百年前出了一位天才,那是这几百年来唯一一个成功飞升的人!”十三说着,眼中流露出些许钦佩与羡慕。
“据说他飞升那日,雷劫浩荡,足足有二百零八道,比寻常飞升多一百道!而且那雷劫居然是金色的,与记载中的飞升雷劫完全不一样。”
她清了清嗓子,学着记忆中的声音模仿道:“所有人都说,因为那人是天道宠儿。天命之人的雷劫自然也不同寻常。”
谢濯玉眼神一怔,因为晏沉说过他是几百年前飞升的,所以他对她说的人是谁心知肚明。
天道宠儿、天命之人?谢濯玉垂眼不语,但在心里轻轻摇了摇头。
他不信。
如果真的是,那为何他如今会记忆全无、沦为废人还落入宿敌之手?
但他未将这些说出口,只是淡淡地接下去:“即使出过仙人,也是数百年前的事了。却不知,青云宗现在可还存于世间?”
十三看着他,眼中浮上深重的悲伤。她慢慢地低下头去,微不可闻地摇了摇头,张口还说了句什么。
但谢濯玉在看见她摇头时耳边就炸开了一道惊雷,以至于未把她后面小声说的话听进去。
他的整颗心都在那一刻,被狠狠地摔在地上,碎得七零八落,几乎疼得要喘不过气来,以至于握着茶杯的手都抖了一下,险些将茶溅到手上。
他聪明早慧,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领悟到万物繁荣与衰亡都自有定数。
人间沧海桑田,数百年的时间可以发生很多事。
即使青云宗在修真界是超然大宗,也不可能永远延续下去,终会有没落甚至是消亡的一天。
只是,道理知道归知道,猝然面对这一现实仍让谢濯玉不能接受。
那是他长大的地方啊,他所有的记忆都在青云宗。
对别人来说,青云宗只是一个赫赫有名的修仙大宗、一个响亮的名号,仅此而已。
可对他来说,那却是实实在在的山花草木,是他或和蔼或严厉的师长,是他日日苦修的岁月……是他的家。
在青云宗修行的日子仿佛就在昨日,他将所有都记得清楚,叫他如何能接受宗门现已不存于世间。
谢濯玉捧着茶杯喝了一口热茶,眼眶都有几分酸涩,心里百转千回,却在下一刻听见十三开口。
“我不知道。”她说。
“嗯?”谢濯玉很快反应过来她刚刚的摇头并非自己意会的那样,心中却并未松快下来。
未等他问出口,却听十三低声说:“我已经五年没见过司钰了。所以魔界外的世界发生了什么,我都不知道。”
谢濯玉看着她无比悲伤却又强颜欢笑的样子,心中很快就有了猜测,突然就有点后悔问她这些,平白惹起她的伤心事。
十三扯了扯嘴角笑了出来,但是笑容却比哭还难看:“我想,也许她是调任后常驻他界,所以才不回来了吧。”
谢濯玉嗯了一声,一眼洞察她在撒谎,却抿着唇没再开口说话。
房中寂静无声,十三盯着盛着热茶的青花纹白瓷茶壶陷入回忆。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像突然觉得很冷一样抱住自己的胳膊打了个哆嗦。
过了一会,她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一气喝了半杯后才轻轻摸了锁骨处。
在那处衣物下,有块刻了字的玉牌紧紧贴着她的的皮肤,被她捂得温热。
——那是司钰的身份玉牌。
她还记得那个早晨,一个带着面具看不清面容的黑衣男子轻轻敲了敲她的房门,等她开门后就把玉牌丢给她,然后转身就要走。
她下意识接住那飞过来的东西,低头看清后就愣在原地,久久才红了眼圈。
等她抬起头面前却已没了人影,所以那句为什么都不知道向谁问。
但她知道玉牌被他人送回来意味着什么——司钰永远不会回来了。
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但谢濯玉不想再为难十三。
现在细想一下,他这一向不爱说话的人居然主会动开口还提起人界就很不妥。
若是晏沉那种心眼多的,只怕听个开头就能明白他的心思。
幸好十三并不是晏沉派来监视他的并不会报告上去,所以晏沉不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