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丛临溪神色不变,恭敬行半礼:“临溪谢殿下赏。”
  “今日与故人重逢,临溪心中甚喜,只是如今我与问月仙君身份悬殊,无缘共话当年。”他一边说一边转过了身,缓步走到谢濯玉桌前,伸手拎起那玉酒壶将桌上空着的两个琉璃酒盏斟满,“殿下既要赏,不若赏我与仙君对饮三杯。除此之外,临溪别无所求。”
  上首的人愣住,一脸无措地去看自己的父亲。
  丛临溪提出的要求其实并不过分,只是对饮三杯而已,偏偏对象却是谢濯玉。那问月君与他父亲平起平坐,如何能听他的?
  可是他已经把话说出去了,还说得那么决绝,现在若是反悔,他的脸往哪搁。
  昆仑君也觉头痛,心说小兔崽子不省事,面上却淡笑如旧地看向谢濯玉:“问月君既与丛临溪有旧,不若便应了?”
  谢濯玉抬起头,视线先落在丛临溪手中的琉璃酒盏停了两秒,又落到了那张可称绝色的脸上。
  “我不喜饮酒。”他微微蹙眉,婉拒。
  明明是漂亮的脸,明明是陌生的人,他却不知为何在见到的第一眼就心生抵触……也许是因为他方才在那双眼中看到了憎恶。
  而现下这人站到自己面前与自己说上话后,那点抵触突然就强到不可忽视。
  他不喜欢这个人,谢濯玉轻轻抿了抿唇。
  话音刚落,谢濯玉就在那双翠色眼睛里捕捉到一抹冷光。
  一闪而过,可他就是捉到了那难以察觉的杀意。
  “仙君倒是一如当年。”丛临溪的笑容扩大,无端显出一丝妩媚,让人的视线凝住,“仙君不喜饮酒,便许我敬您三杯吧。”
  说着,他便将酒盏凑到唇边,微微仰头饮尽。
  琉璃酒盏不大,他喝了一杯又斟满,动作没有半分拖泥带水,很快就干了三杯。
  手腕一转,他捏着倒过来的空酒盏往前递了一下。
  谢濯玉抿唇,定定地望着他的脸,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氛围莫名凝滞,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他们两个身上,皆是一脸探究与好奇。
  眼下这情形别说是故友重逢,更像是对峙。
  孔雀族的使者已经冷汗直下,在心里叫苦不迭。他战战兢兢地深呼吸了几下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咬牙就要上前去拉走自家这被宠坏了的祖宗,向问月君赔罪。
  然而变故来得更快。
  丛临溪松开手将那酒盏用力摔在桌上,几道寒光闪过,直冲谢濯玉的几大要害而去。
  然而那些暗器在谢濯玉轻轻挥了下袖子后便落到了桌上。
  一片当啷声响起。
  丛临溪像是早有预料。
  他猛地扑向谢濯玉,同时将早已运转的灵力聚于妖丹处,以他为中心突然升起一种恐怖威势。
  下一刻,天空中突然响起惊雷之声。
  连首座的昆仑君都在这一瞬变了脸色。
  大乘期巅峰自爆妖丹已是不可小觑,若再以神魂为燃料自爆,连他也要吃一壶。
  “拦下他!”他厉呵出声,展开折扇掷出,神识尽数释放压向丛临溪,扯着手边的儿子飞身急退。
  然而丛临溪头也不抬,甩袖丢出一个圆润白珠。
  白珠浮在空中,炫彩光芒刺眼。
  在座之首所有人的灵力与神识都凝住了,时间的流速似乎产生了变化。
  ——定风波,无视修为差距产生压制灵域的半神器。
  丛临溪的手方落到谢濯玉肩上时,一柄通体雪白的剑贯穿了他的胸口。
  一剑穿心。
  剑出之时,有嘹亮的龙吟声响起。
  而那原本已经恐怖至极的威势突然就弱了下去,下一刻就消失了。
  丛临溪倒在地上,胸口的剑回到谢濯玉手中后鲜血便争先恐后地从那个地方涌出来,随后便是口鼻与眼睛。
  一股异香弥漫在空气中。
  谢濯玉执剑而立,漠然地望着他,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表情。
  “为何?”他淡声问道。
  丛临溪仰头望着那张昳丽的脸上冷如冰霜的表情,恍惚间像是看见了神。
  冷漠无情,端坐云端,高高在上地俯瞰人间。万物皆入其眼,但在神眼中,万物皆如微尘,众生皆为蝼蚁。
  ——便如谢濯玉一般。
  原本带着甜蜜笑容的脸已经扭曲,流露出深重的怨毒恨意。
  “你将他一剑穿心的时候,也是如今日杀我这般么?”清润柔和的声音已经凄厉嘶哑,配上他的表情,宛若索命的厉鬼,“你怎有脸问我?世间再没有比你更虚伪黑心的人!晏沉……”
  那个名字后的话全都消散在风中,听不真切。
  谢濯玉眼睫轻颤,只见周围的人与物都渐渐模糊,丛临溪的五官也模糊了。
  然而那张脸上的怨毒却依旧清晰,就如地上大片的血一样刺眼。
  凄厉的话在耳边不断回响,像是某种咒语。
  一剑穿心。晏沉。
  我杀了他。
  心口处开始细细密密地疼,疼痛很快便卷过全身灵脉,让人想要蜷缩起来。
  谢濯玉在疼痛中恍惚,茫然睁大了眼,身体僵硬如石像,半点都动弹不得。
  “小玉,小玉……”一声比一声急切的呼唤突然在耳边响起。
  “别怕,我在这里。”
  是晏沉的声音。他活着。
  谢濯玉恍惚地想,迟钝的大脑艰难地认出了声音的主人。
  下一刻,身上的沉重桎梏突然消失了。
  谢濯玉倏地睁开了眼。
  视野清晰后,他看见了晏沉。
  紧蹙的眉,抿成一线的薄唇,绷紧的下颔线,怎么看都凶得很,却又带着掩藏不住的担忧与焦急。
  在对上视线的那一刻,漆黑如墨的眼瞳一下子亮了起来。
  谢濯玉眨了眨眼,仍有几分恍惚,以至于开口时语气有几分小心翼翼:“晏沉?”
  这一声唤像是某个钥匙,轻轻落下时打开了某个开关。
  那双眼暗了下来,愈发深邃。
  下一刻,他就落入了晏沉的怀抱。
  是他温暖熟悉的怀抱,带给人莫大的安全感。
  晏沉的体温隔着轻薄的衣物源源不断传来,一点点积累起来,几乎让贴着的地方都觉出几分烫。
  但谢濯玉在感受到这体温之后,悬着的那颗心才像又会跳了。
  他抬起手臂环住晏沉的腰,将脸埋在晏沉的颈侧,许久才轻轻唤了一声阿沉,似要通过呼唤再次确认晏沉的存在。
  怀里的人身体还在微微颤抖,带着晏沉猜不出缘由的后怕与惊惶。
  他搂得那样紧,像是将所有力气都倾注于细瘦的手臂上。
  晏沉突然想到了幼鸟。
  尚是雏鸟的白鸟突然跌出巢穴,被雨淋透了后可怜地蜷缩在宽大的掌心,瑟瑟发抖着汲取温暖。
  就像谢濯玉现在这样,蜷在他怀里与他紧紧相贴,展现出前所未有的脆弱与依恋。
  似是因为许久没有得到回应,谢濯玉又小声地唤了一遍,这一次声音却多了几分不安。
  “阿沉?”他唤完便想抬头,然而一只手扣住了他的后脑,将他按住。
  安抚的吻先落到了他的发间,然后是耳侧。
  晏沉的声音低沉,有几分莫名的哑,但是很让人心安:“我一直在这里,一直陪着你。”
  “别再哭了,”他顿了顿,像是在许诺,“我会永远爱你,所以不管发生了什么,你也不用怕。”
  第79章 被困
  温热的指腹在话音落下之时蹭过了谢濯玉的脸颊。
  谢濯玉这才惊觉,原来脸上冰凉又微黏是因为自己流了很多眼泪。
  他后知后觉地生出些不好意思,却又舍不得退出晏沉的怀抱,只好抿着唇装死了。
  “所以,小玉是梦见了什么才魇住了?”晏沉慢条斯理地蹭他发红的眼圈,垂眼看着他的目光很沉,“方才一直喊我,然后一下子就掉眼泪,哄都哄不住。”
  “仙宴。有只孔雀要杀我。”谢濯玉仰起头,定定地望着晏沉,“他死前说,我将你一剑贯心,杀了你。”
  晏沉目光一暗,随即又笑了出声,握住他的手腕让他掌心贴到自己颈侧,停留片刻后又按到自己胸口。
  “没死呢,我活得好好的。”
  谢濯玉感受着手下跳动的心脏,心头一颤,半晌才很轻地应了一声。
  他突然想起了与晏沉初见时,那双眼里真切的恨意。
  传言的宿敌非假,孔雀所言亦真。
  记忆以梦境形式展现,是真实的过去,即使有出入,至少也不是全然虚假的。
  谢濯玉突然就生出了一种强烈的预感。
  这个回忆梦境只是一个开端,有什么封锁在逐渐解开。
  也许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想起所有。
  谢濯玉抬眼,望进了晏沉带着笑的眼睛。
  素来从容无畏生死的他在这一刻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几乎要喘不上气。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