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曾有无数次,他忍着疼痛撑起身体,满怀期盼循声奔去却发现不过是疼到极致才产生的幻听。
  然而外面的人却不识趣,不得回复不罢休一样敲个不停。
  谢濯玉闭着眼,眼珠子在眼皮下轻轻转动了两下。麻木的大脑艰难运作,终于在意识到这次竟是真的。
  真的有人来了。
  谢濯玉撑着墙站起来,刚走了两步又摔倒在地,膝盖重重地磕在地上,才消停了没一会的大脑又开始剧痛。
  他重重地喘了两口气,好不艰难地挪到了声音传来的地方,费力地抬起手轻敲石壁。
  顽固的敲击声终于停了,然后一个银色的阵法慢慢浮现。
  只听细微的咔嚓声响起,洞口严实的石壁终于露出一道缝隙。
  几束皎洁的月光从缝中挤过,钻进这幽暗刑室,驱散了洞口这一小片地方的昏暗,悠悠落到了谢濯玉的膝上。
  在看见月光的那一瞬,谢濯玉突然觉得眼睛又酸又胀,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想要流泪的冲动。
  上一次见到月亮远得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谢濯玉眯着眼,恍惚地想,那时的他似乎是很开心的,因为有人陪着他一起看月亮,还对他说了许多让人心都要软成棉花的话。
  那是谁?是谁呢……谢濯玉头疼欲裂,回忆又一次戛然而止。
  他怎么也想不起那个人的名字,想不起来他说了什么,想不起来他的长相。
  谢濯玉又一次开始怀疑自己。
  他想自己可能已经疼坏了脑子。
  也许是因为被关在这里太久了,他的头又总是那么疼,几乎一刻也不消停。
  也许是他听不见除了心跳和呼吸以外的声音,看不见一点光,一日又一日地待在这,孤单得难以忍受。
  所以他臆想出了一个人,一个对他很好的、爱他爱到会奋不顾身来救他的人。
  究竟何为真,何为假?
  眼前的月光会不会也是他的臆想?他所处的这间刑室一定是真的吗?
  纷杂如线团的思绪无疑加剧了谢濯玉的痛苦。
  他艰难地跪坐起来,额头抵在石壁上用力地磕了两下,用力按在石壁上的十指已经痉挛。
  “师弟……”一个饱含担忧与怜惜的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在此刻倒像是根救命的稻草。
  谢濯玉微微偏过头,透过缝隙,对上了宗尧的眼睛。
  宗尧死死地盯着谢濯玉,良好的视力让他能将人看得一清二楚。
  而也是在看清的一刻,他本来已经打好的腹稿突然没有了用武之地。
  他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怎么会是谢濯玉呢。
  他这进门最晚的师弟谢濯玉,虽生了一张昳丽绝色的芙蓉面,却是个冷心冷情的性子,一点也不好相与。
  印象里,谢濯玉永远衣不染尘,端方雅正。
  可眼前的人一袭单薄白衣皱巴巴的,其上的尘土已经污得衣服快看不出来本色。
  领口也松松垮垮,露出大半锁骨。
  平日束得整齐的墨发尽数散了下来,又乱又打结,没有一点光泽,跟枯草似的。
  那双从来澄澈干净宛若琥珀与琉璃的浅棕眼瞳此刻黯然无光,明明在看着人又好像没有聚焦。
  宗尧的视线凝在谢濯玉额角的血痂上,然后缓慢地落到谢濯玉手背和手腕上的道道血痕,突然就觉得嗓子干涩无比。
  纵使灵力俱封,到底是仙人之躯,伤口愈合的速度非凡人可比。所以那血痂和抓痕意味着,谢濯玉的伤口总是在未愈合时就被抓破,从没好过。
  “师弟,今日是七月初七,我求了师尊准许来看看你,”宗尧稳了稳心神,率先别过视线,“我给你带了点东西。”
  说着,他从储物芥子中拿出了一个扁扁的木盒、一个巴掌大的玉瓶,然后从缝隙里塞进了石室。
  谢濯玉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木盒和玉瓶,半晌才在宗尧的催促下去开。
  木盒打开后,淡淡的甜味溢散出来——小小的木盒里,静静地躺着四五块桂花糕,俱做成了月牙的形状,瞧着很是精致。
  他拈起一块轻轻咬了一口,一股淡淡的甜味便在口中蔓延。他捏着剩下半块,下意识转过头去:“这个好吃,你……”他望着宗尧愣住,话语戛然而止。
  宗尧心头一颤,心里很是清楚他这反应是因为谁,面上却得装傻,只能转开头轻描淡写道:“特意为你带的,你喜欢就好,不必分给我。”
  谢濯玉放下木盒,伸手握住玉瓶,捏住瓶口塞子时手指颤抖得厉害。
  那塞子也是玉做的,他手指没什么力,只是平直伸着都会抖,此刻只是觉得这玉塞捏不住。
  尝试数次,终于打开了。
  谢濯玉低下头,将瓶口凑到鼻尖,小心地嗅闻。
  醇厚浓烈的酒香扑鼻而来,他突然觉得嗓子发干,甚至没忍住咽了咽口水。
  他将玉瓶抵到唇边,只浅浅抿了抿酒液。
  清甜的口感莫名熟悉,好像他曾与人一同饮过许多。
  然而下一刻,谢濯玉又在剧痛中开始怀疑这也是自己的幻想,险些握不住玉瓶将酒洒了出来,但到底是稳住了。
  宗尧早已经转回了头,在谢濯玉查看东西时就一直死死地盯着他,也将他开个玉瓶都费劲的样子尽收眼底。
  “师弟,”宗尧脑子一热,不自觉地提高音量,语气也急躁了些许,心底转了许久的话脱口而出,“你别再想着那头龙了!”
  谢濯玉塞好玉瓶才抬起头,望着他时一脸茫然。
  他轻声反问道:“龙?”
  宗尧自知失言,目光闪躲,咬了咬嘴唇不说话了。
  “什么龙,我应该想他吗?”谢濯玉凑近几分,紧紧盯着他,“我是因为他才被关在这里吗……师兄?”
  宗尧不语,仓惶地把头低下去了,声音压得很低:“没有什么龙,我脑子糊涂了……你莫再问了。”
  谢濯玉不再追问,只是抿着唇静静地望着他。
  宗尧抓耳挠腮地想了一下,突然想起什么,赶紧从储物芥子里取出了一根桃花枝,小心翼翼地塞给谢濯玉。
  “师弟,我记得你是很喜欢桃花的。”
  “你还记得那次群仙宴吗?那日你喝醉了,跑到林子里睡了一觉,走时还折了根桃花枝。你宝贝得很,碰都不让碰。”他轻声道,“你的洞府有禁制,我进不去,那根是拿不到了,所以我便去鹤鸣山特意为你折了一枝桃花来。”
  “师弟,我想你心中有许多事想做,可你只要被关在这一日,便一日做不成,一件也做不到。”宗尧吸了吸气,苦口婆心地劝,“师尊说你是千百年来绝无仅有的好苗子,是所有人里最有希望问鼎大道的,若真有那一日,有什么实现不了呢……又何必把时间浪费在这里。”
  谢濯玉紧紧攥住桃花枝,眼神怔愣。
  那一瞬,他的脑海里飞快闪过许多陌生的记忆碎片。每一块记忆碎片里,都有一张熟悉的面容,却又有浓雾遮挡,饶是他再努力也看不真切。
  “再好的桃花也有凋谢的一日,更何况开满桃花的花枝也不是独一无二的。”宗尧目光闪烁,凑近那道已经快要消失不见的缝隙对谢濯玉说,“师弟,你是聪明人,你肯定能想明白什么是对的。等你渡过此劫出关那日,我来迎你。”
  缝隙彻底消失,月光无影无踪,石室内重新变得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谢濯玉攥紧桃花枝,眉毛紧蹙,不顾神识剧痛也要去捕捉脑海中的记忆碎片。
  半晌,他的额头重重地磕在石壁上,未愈合完全的额角再次磕破,鲜血蜿蜒流下。
  两行清泪从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淌了出来。
  他记起来了。
  那年群仙宴是他们初见。他在他的掌心写字,为他折了一枝缀满花苞的桃花枝,望着他的眼睛里已经藏进了他读不懂的心意。
  人间重逢又定情,他们一起看过月亮,一起饮过很多上好的酒。
  他用力牵过他的手也紧紧抱过他。他亲吻他的时候总是那样凶,可是说的话却很温柔。
  他说的每一句喜欢和爱都是真心,许下的每一个愿望都是誓言。
  他真的有个心上人,并非臆想,哪怕他已经被迫忘记了他的长相与名姓。
  那个人爱他,爱得愿意豁出性命来救他。
  可那人死了。
  谢濯玉悲痛欲绝,已经分不清此刻是心更痛还是神魂更痛。
  浑浑噩噩间,他似乎听见了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是神魂破碎了吗……他要死了吧。
  对早就心生死意的他来说应该是件好事。
  可宗尧的话突然在谢濯玉耳边响了起来。
  不甘便像火星落到稻草上一样熊熊燃烧起来。
  他不该死……他还不能死!
  对,他有想做的事情……他应该让那些害死那人的家伙都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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