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只有周九记得,他记得小孩爱哭,抱着他的手指咬,记得自己扮鬼脸逗他笑……
  他还想过——若他有个亲生弟弟,那他亲生的弟弟应该也是这样。
  可惜他没有兄弟,父母也死在了饥荒中。
  当年烛飞燕和谈槐燃分道而行,他为何选择一直追随谈槐燃,就是因为谈槐燃能平天灾。
  没有天灾和繁重的赋税,就不会再有人像他父母那样饿死。
  因此,不论谈槐燃性子多恶劣,只要没有影响百姓,周九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何况他也不是真恶劣。
  湛月清听完却沉默了,他有点后悔让湛镜死得太轻松了。如果不是湛镜把‘他’偷走,湛小月不会那样可怜。
  他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不该剥夺湛小月被爱的权利。
  湛月清把镯子取了下来,看着周九:“和我去一个地方。”
  周九一愣,看了眼渐晚的天色,“这不好吧?你还没吃晚饭。”
  湛月清心里酸了酸,摇摇头,拽着他上了马车。
  *
  天际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了,京中又冷了几分,湛月清带着周九,去了最近的一座山。
  那里有一方风水极好的墓地。
  “周九,其实我不是本来的那个湛月清,”湛月清垂眸,想了想,用了一个周九能理解的比喻,“你听说过,死人还魂之事吗?”
  山脚阴凉,天色晦暗一片,湛月清撑着伞,指着那墓碑上的名字,语气很轻,可这话听起来却让周九莫名的毛骨悚然。
  什么意思?周九有些艰难的想,湛月清不是人吗?真是妖怪?
  “其实入宫那天,湛小月的魂魄就死了,后面来的是我。”湛月清眼神里划过一抹复杂,“之前我不喜欢他们叫我小月,因为我觉得这是属于他的名字,而我是湛月清……”
  他拿出了那个镯子,放到了湛小月墓碑前。
  “这也是属于他的。因为被你喂了一个月的,不是我,而是他。”
  仿佛萦绕心头多年的疑惑被解开,周九一震,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臂,喃喃道:“……原来如此,我之前就很奇怪,陛下怎么会对你这么好,他又不是没见过这张脸。”
  湛月清怔了怔,“是赝品吗?”
  周九点点头,“之前烛飞燕看了他房里的亡妻画像,想做几个同样的给陛下玩,但……”
  他犹豫了下,看上去像不知该不该讲。
  “但他把那些人都撕了?”湛月清替他补上余下的话。
  周九震惊的看着他,“对!真正的烛飞燕就是因为这个死在他手里的。”
  “他做了什么被杀了?”湛月清皱起眉来,以谈槐的品性,应该不会随意抛弃曾经一起并肩作战的人,除非触碰他的底线。
  周九摇摇头,却不愿和湛月清多说了,只是道:“你是还魂的这件事,不要和别人说了。”
  湛月清一呆。
  “……此事就烂在这里,”周九看了眼湛小月的墓碑,“各人有各命,你别多想,也别想你自己配不配得到,你如今就是天潢贵胄,有这张独一无二的美人皮。”
  独一无二的美人皮?湛月清眉头皱起,“可是……”
  “别可是了,”周九脸上露出个笑,可细看之下却有点畏惧:“我们回去吧。”
  他畏惧的不是湛月清……而是谈槐燃。
  他仍然记得真正的烛飞燕死时,也是个像现在一样的雨夜。
  八年前,雁北王府中,谈槐昏迷了好几天,周九好不容易才用画像把他哄醒了,可当天夜里——
  “殿下,喝药。”周九将药碗放到了谈槐面前,“等您的病好点了,就可启程回京了。”
  床笫上,少年谈槐面色苍白,眼神如同古井,毫无波澜。
  他没有说话,面色却痛苦起来,语焉不详的道:“真的还能等到他吗?他真的会来吗?”
  “001你闭嘴……是谁在骗我,是你吗?”
  这些话听起来像是烧糊涂了,周九没有多言,正欲退出去时,门忽然开了。
  谈槐一抬头,怔住了。
  飘扬的帷幔被掀起,一道白衣身影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白衣身影如月轻盈,可周九却明显的察觉了谈槐神色的变化。
  先是狂喜,而后是迷茫……最后,是深深的厌恶。
  “……谁准你复刻这张脸的。”谈槐喃喃着,手上青筋爆起,从榻上一跃而起,抓住了那道白衣身影,竟是要活活掐死他——
  “殿下!殿下饶命!”那人立刻摘了酷似湛月清的面具,露出一张平凡的脸,“是阁主叫我来的……”
  窗外一声响动,戴着面具的烛飞燕跨了进来。
  “我倒是真好奇了,你怎么能一眼认出哪个是假的?”
  谈槐浑身颤抖着,窗外一道惊雷闪过,雷光映得他的面色如同恶鬼。
  而烛飞燕还不知死期即将到来,只是盯着他,“怎么?不喜欢吗?不是按照你和我说的记忆里做的吗?白月光,又漂漂亮亮啊……”
  谈槐几次三番不愿娶妻,烛飞燕也生出了好奇之意,询问过亡妻画像的事。
  谈槐把他当成兄弟,也没怎么隐瞒,还和他说起过湛月清。
  烛飞燕听完脑海里朦胧的有个影子——圣洁,漂亮,永远在为谈槐好。
  他想着谈槐刚死了母亲……虽说不知道能不能把薛夫人救回来,但无论如何,亡妻再次出现在面前,谈槐应该会开心的。
  于是,他带着那人,来了这里。
  却没想到谈槐根本不领他的情。
  “你给我闭嘴!”谈槐扑上了他,嘶吼着,眼神中竟然带上了疯狂的恨意,一拳挥了过去。
  烛飞燕躲避不及,被他缠上了,生受了这一拳,吐出一口血来,不可置信的看着谈槐,“你打我干什么?谈槐,我这难道不是在帮你吗?你不是一直都很喜欢他吗?这个的性格可能不是你记忆里的那个……但这张脸是啊!你调成你喜欢的性格不就好了?!”
  周九愣愣的看着他们打,一时间也不知道帮谁,只好傻站在那里,也窥见了谈槐脸上的一抹绝望。
  “不一样……”谈槐喃喃着,“这不一样!哪里都不一样!!”
  烛飞燕真是奇了怪了,擦着嘴边的血,“一个死人有什么不一样的?死了这么多久了,你还真能记得他是什么样不成?”
  谈槐低笑起来,眼眸猩红,“我和他在一起只有六年,我却爱了他二十四年,午夜梦回,一瞥一笑,反复折磨,你怎会懂?你怎么可能懂?!”
  周九懵了,谈槐如今不过十八岁,哪里来的二十四年?
  而且,什么时候在一起了?!周九对这一点百思不得其解——他记得从一开始,画像上那个人就已经死了。
  谈槐没有和画像上的那个人在一起过。
  “我他娘的懂什么?”烛飞燕一脸莫名其妙,“又不是老子的亡妻!”
  “多少张。”谈槐忽然问,“烛飞燕,你拿他的脸,做了多少张这样的脸?”
  烛飞燕喜欢歪门邪道,以前也用过活人试药,不是个善人,对于喜欢的脸,他自然想着多做一些。
  “几十张吧,”烛飞燕轻飘飘的,“不得不说,那张脸的确挺美的……”
  谈槐额头青筋攒动,陡然上去又是一拳,他这一次显然是动了真格的,招招直冲要害——
  “殿下!”周九见状连忙要阻止,却被谈槐一脚踹了出去。
  半刻钟后,他终于重新进去了,却只看到……
  白帷幔下,谈槐的眼神又变回了古井无波,仿佛他的一切情绪都只为画像上的人而出现。
  他的左手紧紧的掐着烛飞燕的脖颈。
  烛飞燕已无气息了。
  他的右手则是捏着一副画像,仿佛什么念想似的,轻轻的挨了一下自己的脸。
  嘴唇翕动着,苍白的脸上还沾着方才和烛飞燕打斗时流出的血。
  “把他拖去乱葬岗埋了。”谈槐淡淡的起身,瞥了周九一眼,眼神令他越来越觉得可怕。
  “将那些赝品的皮找出来,全部毁掉……若有一日,这种赝品脸再出现在孤眼前,你就和烛飞燕一起死。”
  周九看着他,却有种奇怪的错觉。
  他觉得谈槐看到那张脸时,是开心过一瞬间的,仿佛等到了什么再也回不来的人。
  他以为久别重逢时,会激动、会兴奋、会庆幸。
  可下一瞬又告诉他,这都是假的,谁能不疯?
  若不是烛飞燕乱七八糟弄的那一遭……湛月清这个魂魄初来时,也不至于被谈槐燃掼在地上掐。
  周九越想越恐惧,突然道:“月清,你会离开陛下吗?”
  他不敢想象,如果湛月清没了,那谈槐燃会有多疯狂。
  湛月清就像是谈槐燃疯病的解药,上一次梅园中,他就知道了这个道理,现如今更是明白了为何只有湛月清能让谈槐燃平静。
  原来是他等了那么多年的魂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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