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他笑着,金丝眼镜后的眸子浅浅笑意:“你可以相信我,我不会害你。”
  江凛不做回答,接过他手中的玫瑰,到自己手中时,那束玫瑰迅速地变黑,只不过眨眼间,鲜红的玫瑰已经深黑到难以折射光亮。
  从江凛的角度看去,那束玫瑰的黑,如同这突然多出来的教室中的黑,如出一辙。
  玫瑰不是黑色。
  江凛并没有对着玫瑰有所怀疑,自然地把玫瑰抱在怀中,礼貌地对他说了句谢谢。
  女孩冲他伸出手,那是一个怀抱的姿势,在等待江凛把那束玫瑰放到她手中,像她口中所说的,那是奖励。
  然而江凛只是冷漠地转过身。
  她呜呜地哼唧,很不满,却没有做出下一步动作,只是悻悻地看着江凛离去的背影,哀怨地吐出几个字:“可能是我跳得不好吧……”
  江凛把玫瑰放在对面的空位,座椅上,它靠在椅背,闲适地眯起眼,见江凛走出门,它拿起那束玫瑰,漫不经心地把玩。
  却没有跟着一起离开。
  赵名成站在门前,那个熟悉的位置,在此之前陆辞言曾经站在那,裹着纱布的手接下一滴突然坠落的雨水。
  赵名成在西装外套了件风衣,莫名让江凛觉得眼熟。
  赵名成冲他笑,食指和中指夹着烟,娴熟地递到唇边,吐出冷白烟雾,在烟雾中,他的脸逐渐不清晰了。
  他冲江凛递过去烟盒:“来一根吗?”
  江凛推开:“不抽,谢谢。”
  教师休息室外的钟表指针咔哒咔哒地响,在一片死寂中格外地明显。
  两人无言望着廊外发呆,天空骤然阴沉,浓云席卷而来,不过是呼吸的瞬间,墨色的云朵已经将这方天地笼罩得密不透风。
  赵名成吐出一口烟圈,扑面而来的风将浓雾吹散,又扑回他的脸上,烟雾散去之后,他眼眶微红。
  雨滴坠落,仰头看时,无声落下的雨水好似珠帘,将两方天地隔绝。
  他面容冷肃,又带着点不为人知的忧愁。
  他嗓音低哑:“你还有十分钟,我可以和你说说话吗?”
  江凛淡淡嗯了一声。
  肉眼可见他身上那层坚硬的壳在从他身上剥离,露出脆弱,沧桑的内里。
  他张开唇,犹豫许久才继续开口:“你知道我在这里多久了吗?”
  “我也记不清了。”
  “但我一直都很清醒,我见过许多外来的人,我清楚地知道我和他们本质上的不同,就像你一样,你也清楚地明白自己与我们的不同,等这种矛盾的存在感被消弭之后,你就会变得和我们一样,这是无法摆脱的规则和诅咒。”
  江凛打断他,“规则是谁制定的?”
  他因为这个问题楞了半秒,随后摇摇头,“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制定规则的不是单纯的某个谁,无论它是人还是你见到的怪物。”
  “她们只是一种献祭品,在献祭之后,规则由此而生。”
  他继续说,目光飘得很远,似乎要越过延绵不绝的雨幕,窥见曾经过往。
  在雨幕深处,潜藏着一条深不见底的黝黑巷子。
  巷尾一盏灰黄的光,照的地面乌黑水迹泛起油润的光泽。
  一双锃亮的黑色皮鞋站在巷子头,没有踏进去一步。
  那天的雨也连绵不绝,丝丝如牛毛,并不猛烈的雨为他的发梢点缀滴滴细小的宝珠。
  “少爷,回车上等吧。”
  仆人为他撑上伞,轻声说:“您是少爷,他不过一个司机的孩子,您何必屈尊降贵来这里呢?”
  “你话很多,今天自己辞职吧。”
  他还想再说什么,被赵名成目光止住了。
  赵家独子,这么大的世家,最终是要落到他一个人身上的。
  赵名成脸色并不舒展,直到见到从巷子跑出来的那道身影时,眉头才舒展开,小小的脸上故意紧绷着,质问他:”你怎么现在才出来。”
  秦招抱着大大的书包,虽然是质问的语气,但他笑出声:“那我说对不起好不好?大少爷,别生我气了。”
  车窗外雨越下越大,秦招看着自己脚底的污渍在地毯上留下乌黑的痕迹,悄悄把脚抬起来一些。
  ……
  他没有穿上舞服,只是穿上那双偷偷带出来的鞋子,套在脚上,拘谨地看着赵名成,有些不知所措,眸子却带着欣喜。
  赵名成绷着脸,目光注视着秦招,没有移开,用目光在鼓励着他。
  在这样的目光中,秦招扶着墙面,踮起脚尖,惊讶地发现,自己在鞋尖的辅助下,竟然站得很稳。
  他被这种欣喜淹没,忘记了一开始的不自在和拘谨,粗劣地模仿着脑海里的动作。
  像一只笨笨的天鹅,跌跌撞撞,完成一场并不完美,甚至不带有欣赏价值的演出。
  可他的心底快活极了。
  赵名成很久才将目光从他笑意盈盈的脸上移开:“我会帮你。”
  帮一个佣人的孩子学习舞蹈,不过是赵大少爷一句话的事情,甚至他可以恶劣地说,“男的学芭蕾,我还没见过,很感兴趣。”
  仅仅一句话,足以让人送来无数个身段柔软的小天鹅。
  即使他说过自己已经有了人选。
  他本能地感觉到厌恶,厌恶这些人谄媚的嘴脸,厌恶他们小心翼翼的态度,厌恶他们人皮下披着的禽兽心肠。
  只有在面对秦招时,那种厌恶到自弃的感觉才会消弭。
  此刻的秦招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需要偷偷摸摸和父亲雇主的孩子找个没人知道的地方,诚惶诚恐地穿着芭蕾舞鞋,做着拙劣又幼稚动作的小孩。
  他的身量被岁月拉长,纤长的四肢与脖颈,让他十分轻松地就能将身体摆成完美的姿势。
  毫不意外他会继续这样成长,成长到举世瞩目,成长为舞台中闪亮的星子,到时将会有无数人仰望他,此刻毫无形象地坐在舞蹈室地面的赵名成不过是渺小而不起眼的一个观众。
  汗水从额头滑落,赵名成眼底的光闪动,莫名生出些许紧张,喉头发紧,此刻的他还不知道,胸腔中胀满的情绪,叫做喜欢。
  ……
  又是一个雨夜,令人悲伤的事好像总发生在雨天。
  秦招答应赵名成,穿上芭蕾舞服,为他跳一支完整的舞蹈。
  车在路口停到半夜,浑身湿透的人从巷子里走来,却没有靠近,他湮没在黑暗中,在光亮被两侧楼房掩盖的巷子里,只看得到模糊的轮廓。
  秦招已经是少年模样,处于变声期的少年嗓音沙哑。
  他似乎了深吸了一口气,嗓音沙哑,“赵名成,以后别来了,我不跳了。”
  真奇怪,赵名成隔了很久还是觉得很奇怪,明明那天的雨声那么大,秦招的声音却无比清晰地烙在他脑海中,直到现在,仍然无比清晰。
  昏暗中,赵名成看不出他的表情,只看到那道身影逐渐消失在黑夜中。
  他隔了许久才回了一声嗯,之后让司机带着自己回家。
  赵家势力错综复杂,在精英式教育的教导下,赵名成算不上感情充沛的人,他的感情淡漠到,即使面对父母亲相继死亡,他仍然能无动于衷,更何况只是少了一个朋友而已。
  他看着风雨中飘摇的,闪烁着模糊的,五颜六色的灯,在心底对自己说,只是朋友而已。
  再次见面时,已经不知过了多久,他浑浑噩噩地活着,昨天,今天,明天,对他而言没有什么不同。
  直到他再次看到了那个身影。
  赵名成从秦招手里接过传单,一时间两人都愣在原地,秦招脸上还带着淤青,即使在夏天也穿着长袖。
  他愣了不过半秒,忽地笑了:“是你啊,赵大少爷。”
  赵名成捏着传单的手莫名发抖,再一次,为这种恭维、谄媚、小心翼翼的语气感觉到恶心。
  更让他恶心的是,这样的语气和态度竟然出现在秦招身上,一时间,心底那股子愉悦荡然无存,转化为浓浓的厌恶,足以将他淹没,他厌恶秦招,也厌恶自己。
  传单上是一家舞蹈机构的活动宣传,秦招误以为他长久的沉默是因为这个舞蹈机构,又或者是当初和他说着不跳了,现在却又……
  高门世家的大少爷,最讨厌欺骗不是吗?
  他呵呵干笑,把传单拿回自己手中。
  “我离家出走了,不上学了,现在在机构打工,顺便学学舞蹈……
  他眸子中光点闪烁:“我还是想跳的。”
  赵名成抬眸,又一次,从那双眼中看到点点光亮的痕迹,那种自我厌恶减淡了,可他依旧笑不出来,只是低低嗯了一身。
  随后离开,一如当年秦招一声不响地消失在黑暗中,他也一声不响地淹没在人群中。
  秦招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忽然笑出声。
  不过片刻又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摸着手底的传单,眸光晦暗不明。
  江凛打断他,“你就这样离开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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