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钟校长也就乐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让学员们顺利毕业。
毕业那天的最后一顿晚饭,军校破格运来了好几箱酒,白的黄的都有,学员们顿时沸腾了,个个都喝得很疯,平时严厉的教官们也由着学员做最后的胡闹。
纪平澜一贯自律,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也滴酒不沾,谁知道一旦喝过了头会不会来个酒后吐真言呢。
你不拿我们当弟兄。喝得有点大舌头的张安路搭着纪平澜的肩膀说,不是说你不喝酒就是不拿我们当弟兄,其实你从来就不拿我们当弟兄。哥儿几个都是诚心诚意地对你,可你就是个锯嘴葫芦,有什么话都不跟我们说。别以为我跟他们似的看不出来,你一边对哥们儿好,讲义气,好样的。张安路摇摇晃晃地竖起大拇指,一边又跟防贼似的防我们,好像随时准备着我们会背后捅你刀子似的。
你醉了。纪平澜拿开他的胳膊,刚把他扔在椅子上,钱虎又过来纠缠:谁谁要捅刀子,嗯?平澜,好哥们,谁说你的不是我跟谁急!嗝,干什么呢冷着个脸,来,开心点儿,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还
几人回!张安路瞪起眼睛开始较真。
好好好,你厉害,回就回,我文盲,我不跟你斗。
饭厅里突然响起一阵喧闹,原来是醉醺醺的李亦亭叫骂着跟周晴雨撕扯起来,周围所有人居然都摆出一副看热闹的样子,甚至还有鼓掌欢呼的,眼看瘦弱的猴子几下被人高马大的周晴雨按倒在桌子上,溅起一片汤汤水水,纪平澜只好上前拉开:干什么啊你们!
别管他们。钱虎拍着桌子笑着说,让他们打,嗝!这么好玩儿的事,平澜你还不知道吧,周晴雨看上皮猴子的表妹了,然后他们俩隔三差五就要掐一架,目前胜负十三比零!
你个禽兽!朋友妻不可戏,就就算她还不是我老婆,你也不能抢!天下女人那么多,抢兄弟的,你算什么人呀你!被纪平澜挡住的李亦亭跟翻了壳的乌龟一样挥舞着手脚。
她又不是你的,要跟谁在一起她自己说了算!周晴雨凶巴巴却底气不足地回应。
纪平澜懒得管他们了,重重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张安路又过来搭他的肩膀:平澜兄弟,你到底在想什么?是是兄弟的就告诉我。
纪平澜把他的手拿开,张安路又搭上来,几次三番,一副不逼着纪平澜吐出点儿心里话就誓不罢休的样子,对上这个不屈不挠的醉鬼纪平澜也没办法,看着又打到一起的李亦亭和周晴雨,他叹了口气说:我倒是羡慕他们。
张安路楞楞地:羡慕他们,为女人打架?
羡慕他们喜欢谁就可以说出来,成了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结婚生子,受到双方家人的祝福,就算不成,至少也不会被人笑话。
别别气馁。钱虎过来安慰他,何三小姐也不是完全攀不上的高枝,你那么本事,搞不好过几年就当上营长再当上团长再当上师长,就跟她哥一样了,说不定人家还就喜欢你这种英雄气概的嗝,爷们!
纪平澜:
纪平澜能说什么呢?他根本没办法解释。
在众人的胡闹中勉强吃完一顿饭,不想喝酒的纪平澜早早就离开了饭堂,他最后回望了一眼,学员们还在继续喧闹,像在进行一场没有明日的狂欢。
他们兴高采烈,意气风发,满腔的热情、苦练的技能终于要用到实处了,一张张年轻的脸上充满了对未来的向往。
可纪平澜知道过了今晚,他们都会被填进一场实力悬殊的战争,其中的很多人将在未来的几年或十几年里战死沙场,再不相见。
也许其他同学没有他聪明,没去想这一点,也许其他同学都比他聪明,不去想这一点。
毕业前该走的程序、该有的仪式都已经完成了,这最后一晚教官们并不会留下来干扰学员们的欢闹,何玉铭乐得清闲,和平常一样很早就休息了,房间里已经关了灯拉上了窗帘,一片寂静。
纪平澜安静地来到何玉铭的房间窗外,他也没有想要来这里,只是下意识地就到这个离何玉铭最近的地方来了。
因为他成绩优异,又有明的暗的两次功勋,已经被分配到某师某团担任中尉副连长,这在刚毕业的学员里算是很高的起点了。等到天亮,他会成为第一批离开军校的学员,其他被分配到各个岗位的学员也将陆续离校。
然后,应该再也见不到了吧。
纪平澜沉默地站了很久,远处的喧闹声和近处的虫鸣反而让这个角落显得特别安静,好像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只剩下他和他的爱人,在这么一个距离,隔着一扇不会打开的窗户。
一直就知道这一天会到来,所以他并不觉得难过,只是默默地有一些说不上来的愁绪萦绕心头。
我真是个胆小鬼,到最后也不敢告诉你。其实这样也好我来过这里,遇见了你,喜欢过你,我觉得很幸运。再见了,何教官。再见纪平澜顿了一下,才轻轻地把这个名字念出口:玉铭。
他的低语只有他自己能听见,说完他转身离去,不再回头。
他不知道,隔着玻璃和窗帘的黑暗的房间里,何玉铭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
就在这一批学员毕业出去后不久,卢沟桥事变爆发。日本人一看中国居然不内斗了,就随便找了个借口正式和中国开战。
年轻人们慷慨激昂、热血沸腾,一时间满大街都是抗日游行,这一年报考军校的人数超过了以往任何一年。但在更多人眼里,一切好像还是那样,老百姓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对远处的战火漠不关心,只是茶余饭后会聊起几句听说日本人打到哪了,不知道会不会打到这边之类的。
安平市长的府邸,何国钦正跟得空回家的儿子促膝长谈。
辞职的事情考虑的怎么样了?何国钦一只手稳稳地往杯子里倒茶,倒了两杯,一杯给他儿子。
没怎么样。何玉铭语气敷衍,他正从二楼窗帘的缝隙向外看,那里有个形迹可疑的小贩一直在监视着这边。
别管他们,中统局的人,监视官员是他们的日常工作。
何国钦把烟斗叼到嘴里,很放松地靠在沙发上,说正事,你还想继续留在军校吗?我记得当时叫你去当教官,你还不愿意,现在怎么样,喜欢上教书了?
何玉铭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就是觉得换来换去挺麻烦的。
年纪轻轻的,怕什么麻烦呢。依我看教书终究不是什么长久之计,将来桃李满天下固然好,但是说到底人情终究还是不比实权来的牢靠。军校的三年已经给你打好了基础,现在憋了这么久的仗终于开打了,正是你上进的好机会,就看你是喜欢从军还是从政了。
我不喜欢被人监视着生活,不自由。何玉铭看着那个鬼头鬼脑的小贩说。
自由?何国钦笑地喷了口烟,心想美国那边的思想理念就是这样,不愁吃穿了,就整天把自由平等这些玩意儿挂在嘴边上,监视这种小事用不着在意,你真的要做什么他们也限制不了。换句话说上峰用得着你才会监视你,监视一下可以让他们放心,不受重视的话连这种程度的监视都欠奉。
受重视有什么好的,徒增麻烦罢了。
好了,爸爸也知道,你这孩子就是没什么野心,怎么样都行,得过且过。可人活于世,很多事情是不能由着性子来的,你不追求权力,就会被权力者欺压到头上。很多时候不是你安分守己,不去惹别人就够了,你不招惹别人,别人也一样会欺负到你的头上。
何玉铭过来坐到沙发上,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敷衍地嗯了一声。
是不是觉得爸爸太贪恋权势?何国钦看着他。
人之常情。何玉铭不以为然地说。
何国钦又抽了一口烟斗,吐着烟雾说:你小的时候曾问我,为什么你没有爷爷奶奶,我一直不想告诉你们,一个是觉得你们还小,另一个也是觉得事情都过去了,再提也没意思。现在也是时候让你知道了。
他眯着眼睛开始回忆:我们何家一直是书香门第,你爷爷过去是个性格耿直的秀才,常写些诗文戏曲暗讽地方官胡作非为,在县里素有清流的名声。后来,新来的县长那时候还叫县令,硬要娶我妹妹做偏房,他名声很差,我妹妹又还小,家里人都不肯。结果一晚上,全家连房子带人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