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台下,林哲开始安排选手观众们离开。侧台,宋舟父母一见他走动就想冲过去,姜诺和伊斯特刚好在这时候赶过来,手提袋抱在胸前,里面有只小黄鸭。
  宋阿姨原本火急火燎,一见手提袋里那只被当成宠物养的毛茸鸭子,突然就屏住气,用手捂住嘴说不出话。宋叔叔一看就是个老实人,从头到尾都没说过话,当他见到鸭子了,反应也很明显。
  但他没沉浸在回忆里,忿忿不平地用粤语方言跟妻子说:“他就是没吃过苦,他要是没出国去种地,他现在饭碗里有肉就知足。”
  “你不要在这时候说风凉话。”宋阿姨也用粤语回,指着宴若愚手里那片药,“你就这一个儿子,他这样的药回国前就开始吃了,”她记不住这个药的中文名,顿了一两秒,问,“你就一点都不心疼他吗?”
  “我就是因为太心疼,所以辛辛苦苦大半辈子,自己半句英文不会讲,还把他送出国。”宋叔叔后悔又委屈,“我以为外面的世界多美好,没想到外面的世界能要我儿子的命,我要是不供他读书,让他去种地,干苦力活,他会像现在这样抑郁吗,不会啊!”
  姜诺和伊斯特听不懂粤语,但能看出叔叔阿姨的情绪在争执中走向偏激,宴若愚什么语言都会一点,听得懂,情急之下用半生不熟的粤语劝说,让叔叔阿姨消消气,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
  然后梁真和林淮一起走过来。梁真一只手搭在林淮肩膀上像是在扶着他,告诉所有人王墨镜和louis正陪着宋舟,他们可以一起去另一个房间等待休息。
  林淮把梁真的手挪开,想自己一个人走。他一言不发,宴若愚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消沉,纠结犹豫了会儿,还是觉得林淮应该知情,回小白楼的路上刻意走在后面,偷偷把那片药递给林淮。
  林淮迟钝地接过,翻过去,看着上面的英文不明所以,宴若愚说:“这药叫文拉法辛,可以帮助抑郁或双向患者控制情绪。”
  林淮张了张嘴,像是早就猜到了,又心存侥幸,声音干瘪都不像是他的:“他一直跟我说是维生素。”
  宴若愚又问:“那他最近……是不是停药了?”
  林淮点点头,拿药片的手紧握到皮肉被药片边缘勒出红痕。他从未有过地惊慌失措,甚至失去了前进的气力,在大太阳底下脱水般弯下腰,喘不上气地自问:“我刚才都说了什么……”
  宴若愚连忙去扶他,其他人走得比较快,只有宋阿姨注意到他们俩没跟上,转身过来帮忙。林淮跟宋阿姨说对不起,宋阿姨让他别自责,问:“你就是林淮吧。”
  宋阿姨看了眼宴若愚,跟林淮说:“小舟经常提到你。”
  宋阿姨这个“经常”,林淮是不信的,两人毕竟是室友,宋舟这一个月来给父母打过几个电话,他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而在外的儿女,一个星期能和父母说上一句话,父母也会欣慰高兴,觉得“经常”。
  林淮有些受宠若惊,问:“他跟您说过我?”
  “是啊。”宋阿姨拍拍少年的后背,边说边跟他一起往前走,“小舟性子就这样,有些话勉强会跟我说,当着你的面就说不出口了……”
  他们来到一处休息室,和伊斯特姜诺一块儿围着张桌子坐下,宋叔叔闲不住地来回踱步,梁真便陪他站着,试图缓解他的烦躁。
  林淮有些振作过来了,同阿姨说些跟宋舟有关的。宋舟并不白眼狼,他也很心疼父母,知道父母不容易,尤其是刚创业那几年,他母亲的十个手指头里总有几个是坏的,被皮革厂里的一些器具伤到了。
  “他告诉我,你们那时候没什么钱,还花很多钱送他去城里的学校读书。那时候学费收现金,那沓钱在他眼里有这么厚!”林淮用两指比划出七八厘米的高度,宋阿姨笑了,低头看着自己现在光洁的十指,说宋舟确实很懂事,小的时候曾经握住自己的手,念叨说妈妈要是城里人该多好啊,城里女人有男人养,就不用干这种伤手的粗活了。
  宋阿姨渐渐收起笑。记忆里那个懂事的儿子还栩栩如生历历在目,但怎么就到了今天这地步。
  房间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姜诺还是老样子,一言不发地听他们说话,没什么存在感,宋阿姨的目光却落在他怀里的鸭子上。
  宋阿姨说:“宋舟小时后也养过一只鸭子。”
  “他和我们说过。”宴若愚接话,可惜道,“他回港城时如果把鸭子也带上就好了。”
  “他当时也这么要求,但我们俩嫌脏,再说了,城市里谁会把鸭子当宠物……”宋阿姨叹了口气,说鸭子死后,向来乖巧懂事的宋舟第一次哭闹。她原本以为这是小事,自己肯定记不清了,但今天看到姜诺的鸭子,突然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而她的宋舟曾经该多孤单无助,才会为了一只陪伴过自己的鸭子哭得如此歇斯底里。
  宋舟父亲并不能体会到这种细腻的共情。他不懂英文,但他看过儿子的建筑设计稿。他一直以为儿子在国外学得是如何建设现代化,他的儿子却喜欢画岛屿和村落,稻田和鱼塘,桑树和阡陌,而不是高楼大厦。
  那些设计完全能窥见宋舟的内心世界。意料之外的,他并没有那么西化,反而是逆着城市化向往田园牧歌,怀念一个早已逝去的珠江三角洲,那里有他的乌托邦,生活在其中的人们“田可耕兮书可读,半为农者半为儒”,一片世外桃源。
  这样的桃花源多美好啊,宋叔叔却毫不留情地将这层浪漫的滤镜戳破。如果停留在过去而不是现代化,他们这样的农民只配给士绅阶层当长工抬棺材,别说出国,能识字都是奢望。
  “我就应该送他去种地。”宋叔叔再度强调,非常赞同林淮在台上说的一些话,觉得自己儿子就是日子过得太舒坦,活在一个生下来就吃得上肉的时代,不需要为物质生活操劳,所以赶时髦似地得了名为抑郁的时代病。
  “当代人的抑郁和时代之间确实有联系,但宋舟肯定不是赶时髦……”梁真正寻思如何措辞更委婉,宋叔叔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有些赌气道:“还是你儿子好,懂事又乖巧。”
  梁真脸上的表情一时有些精彩,给林淮面子,没当着宋舟父母的面损他,跟宋叔叔开玩笑道:“送你要不要?”
  “猴啊。”宋叔叔倒是认真了。孩子果然都是别家的好,他真心实意觉得自己有个林淮这样的儿子,肯定比宋舟省心。
  林淮就这么轻轻松松成叔叔阿姨的干儿子。宋舟就在隔壁的房间,林淮等了会儿,还是想去看看他,房间里的人接二连三地都跟着他过去,只有伊斯特还留在原位。
  姜诺见伊斯特出神发愣,便折了回来,问他怎么了。伊斯特张着嘴,欲言又止的,茫然不知所措道:“成年人的世界都这样吗?”
  姜诺慢慢坐回到他身边,柔声问:“这样是哪样?”
  “就是……”伊斯特想不出精准的表达,说,“一地鸡毛。”
  姜诺把鸭子放桌上,搭在椅背上的手抚摸伊斯特的头发,安抚这个马上要成年但又恐惧长大的少年,加了把火现实道:“这或许就是生活的本质吧,不仅一地鸡毛,绝大多数人大概率都是一塌糊涂,一败涂地。”
  “那、那为什么还要长大?”伊斯特委屈道,“按你的说法,人根本赢不了这个世界。”
  “为了不输给自己吧。”姜诺笑了一下,说,“你在认清生活的本质后还愿意长大,面对它,甚至热爱它,你就是自己的英雄。”
  *
  另一间休息室里,王墨镜和louis刚刚离开,留宋舟一个人趴在桌上,林淮缓缓推开门,宋舟听到声音后扭头往门口望了一眼,就又背过身趴下。
  林淮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笑找回自己平日里嘻嘻哈哈的状态,掏出手机假装在开直播,吊儿郎当道:“感谢小合鸽鸟子送的鱼粮,每次开播你都第一个进直播间,辛苦了辛苦了。”
  宋舟跟没听见似的,死气沉沉一动不动,林淮就又大着嗓门说:“感谢‘小舟怎么不开心是不是淮仔欺负你了妈妈帮你打他’送出的猫薄荷。”
  林淮气差点没喘上来,边走近边夸张道:“这个id也太长了吧,宋舟你听见了没啊,妈妈只爱你不爱我,诶!感谢‘淮仔小舟什么时候在一——”
  他没能把编造出的id念完就噎气,因为他坐到了宋舟面前,宋舟把大半张脸埋在臂膀里,泪流满面。
  林淮瞬间就慌了,想帮忙擦眼泪,伸出的手又不由自主缩回来,宋舟抽泣着,泪眼婆娑道:“你骗人。”
  林淮没能跟上他的思维,只能先点头承认下来,宋舟就又说:“你还说会把世界还给我……你骗人,你好坏!”
  林淮无辜地缩起肩膀,不合时宜地逗宋舟:“我以前都没发现,‘林淮’和‘好坏’居然押韵……”
  宋舟才不觉得好笑,哭泣地吼出声:“你就是个大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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