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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他头痛欲裂,就这么横在车前,生怕自己一离开,车子就会油门踩死向前。
  灯光刺眼。他什么都看不清,自己却赤裸裸展露在主驾的视线里。他抬起手臂遮挡,明明不想再跟这个人有交集,还是给出了苦口婆心的劝解:“你自己不惜命,你想想那些惜你的人呐。”
  “巴谷子!(败家子)”他烦躁到脱口而出句温州话,声音一时想过轿跑的轰鸣,“倒是想想那些爱你的人呐,宋洲!”
  第2章 你姐姐会心疼的
  凌晨一点五十八分,高云歌终于抵达出租屋的大门口。
  他住一个拆迁户小区,总共二十八栋,三十四层,一梯三户。
  一河之隔有一片精装修的小洋楼,那才是宋洲住的地方,但高云歌问他住哪儿,他就是不说,高云歌想把他扔车上吧,他又空档踩两下油门表示抗议。
  于是高云歌只得没收了宋洲的车钥匙,扶着人坐上自己的电瓶车后座。他租的小区自住比例很低,房东出租前还会尽可能地隔断。高云歌在二十八楼,每到上下班的高峰期,电梯都会拥堵异常,哪怕这么晚了,都还有两个人和他一起进电梯,且在等电梯时就目光掠过自己,饶有趣味地观察跟在他身后的宋洲。
  没办法,谁让宋洲穿得靓丽。经典的驼色格子外套里一件暗红的高领羊绒毛衣,藏蓝色破洞牛仔裤里膝盖冻到有些发红,应该和那双运动鞋一样都是什么潮牌。
  他往后梳的刘海到现在都不乱,显然不是车间打工人的装扮。高云歌平时在线上无聊了也会刷短视频,看ty上的直播,最近有个澳门sisi姐很火,高云歌不认识burberry,但认识sisi姐卖的bb——宋洲在他眼里就像sisi姐直播背景里的外国男模,身材颜值都过关,但站在一起,就是格格不入,比别人都慢半拍。
  高云歌领着“男模”入门。开灯,映入眼帘的还有五个一模一样的木门。宋洲一阵眩晕,还以为自己穿越进了什么无限循环的小游戏,高云歌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问他:“你还能走吗?”
  “嗯。”宋洲问:“不用脱鞋吗?”
  话音刚落,他就意识到自己的礼貌是毫无必要的。他上一回穿鞋进屋都是多少年前了,那时候他在新加坡混南洋理工的文凭,居住的富人区连车道都扬不起灰,他又住在独栋别墅里,一个人不管怎么折腾,地面都一尘不染。
  他眼前的公共空间顶多十五平,地面瓷砖在夜里黏糊糊渗着水气,毫无经常打扫的痕迹。厨房狭小,就在左手边,目光所及之处的碗筷全都没收拾,垃圾也没倒,和客厅一样黏糊糊的。高云歌看了也叹了叹气,说:“隔断间都这样。”
  高云歌以为他是要拖鞋,三两步进唯一的卫生间,拿了双塑料拖鞋出来放宋洲脚边。宋洲低头,盯着拖鞋内侧未干的水渍,依旧愣愣地站在那儿。高云歌读不懂他的肢体语言,也懒得废话,抓住他的手腕往屋里走。
  门被关上了。
  然后另一扇卧室门被打开。高云歌住挨着厨房的那一间,朝北背阳的位置在冬日里更加湿冷,他随即打开空调,从制冷调到制热——如果不是有宋洲来访,空调并不是他的必需品。
  “你凑合着睡一晚吧。”高云歌戳戳宋洲的肩膀,示意他可以在床上休息,至于自己,每个周末弟弟从体校回来都睡一旁的折叠床,高云歌正要将那张小床伸展开,宋洲倒下时揽住他的腰,两人面对面跌落在只有一米二宽的实木板床。
  宋洲随即一声闷哼。
  他已经八百年没睡过这么廉价的床板了,躺下还会吱呀吱呀响两下。这是冬天,垫子底下铺了一层褥子,宋洲还是觉得硌得慌,那枕头也不行,硬梆梆像塞了没去芯的棉花。宋洲就是睡快捷酒店也要挑有深度睡眠枕的那种,高云歌每天超长工作至少十二个小时,居然就是在这儿补充宝贵的睡眠的。
  “怎么,睡不惯?”高云歌能从宋洲的眼里看出落差。他笑,随着嘴角弧度的扬起,眼睛也弯弯的,双眼皮褶皱就是眼睛眯起来的时候也明显。宋洲以前最喜欢这双眼睛了,眸子乌七八黑,干干净净,明明日子都过得这么苦了,这个人怎么总是爱笑,很容易笑,笑得时候丝毫不勉强,就是想笑就笑。
  每次和这样的高云歌对视,宋洲也能被他的轻松感染,进而忍不住想亲近。
  高云歌的存在对于宋洲来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只要见上一面,不管是三年前还是现在,宋洲都会想跟他靠得更近些,想和他交谈,聊聊这三年都发生了什么,想要触碰,不论是从口舌间滔滔不绝的,还是更进一步地探索。
  “你在温州的一个保姆房,都比这里舒服吧。”高云歌哄小孩似地,一本正经道,“乖,眼睛一闭,一睁,你明天又是意气风发的宋少了。”
  但是宋洲不听话。
  像是怕高云歌会毫无征兆地消失,一如他毫无征兆地出现,宋洲躺下后几乎没眨过眼,一声不吭又失神,模样憔悴,他难得袒露出这么脆弱的一面,不然高云歌也不会一时心软。他拍了拍宋洲定型蜡依旧硬挺的头发,轻声道,“你喝成这个样子,你姐姐会心疼的。”
  宋洲的眼神瞬间清明。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高云歌三年前的不辞而别与宋恩蕙脱不了干系。
  不然高云歌怎么有能力突然消失,还把高云霄的学籍一夜之间从温州转走。要知道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外地人,没有交过一天社保,没有过一张劳动合同,更没有学历和任何资产可以加分,他在这个要用积分排名来换取入学名额的文明游戏里是个无能为力的人,他没有走那个宋洲当年跑遍整个鹿城才牵线搭桥来的后门,居然舍得离开。至于他后来去了哪里,就像高云霄自己曾经说过的,至少他们是不可能回甘肃老家的——老家,已经是回不去了的。
  一定是宋恩蕙从中作梗,为了她的千万订婚礼能如期举行。宋洲对这个姐姐谈不上恨,甚至一度很内疚,如果不是为了逃过当年的政策再生个男孩,宋恩蕙也不会一出生就被寄养在姑妈家。宋洲打小和这个同父同母的“表姐”玩得最好,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从来都是最疼自己的姐姐会和父母同一战队,硬生生将他与高云歌拆散。
  但是高云歌却说:“她是个很好的人。”
  “睡吧。”高云歌像姐姐那样,轻声细语。他又笑,有些无奈,是想到宋洲以前胡搅蛮缠的模样。
  如果放在三年前,宋洲有这种和自己同处一室的机会,肯定早就紧紧搂住上下其手,不亦乐乎,快活得像在夜店高喊过一声“今晚所有卡座的酒水我宋少买单”。
  但宋洲一直无动于衷,哪怕是现在,面对面,两个人距离这么近。
  那个会在夜场一掷千金的宋家大少爷,也很难和现在这个醉酒都发型一丝不苟的宋总重叠了。
  高云歌说:“我们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
  宋洲被宿醉的头疼折磨醒。
  他“腾”得从床上,又扶着额头躺下。天花板上的几块裂纹逐渐清晰,他干咳了两下,暖风空调吹得他口干舌燥,等塑料杯里的水咕噜咕噜喝了个精光,他才后知后觉自己怎么一伸手,床头柜上就有一杯水等着给他解渴。
  宋洲坐起身,晃晃脑袋,眼珠子转动时带牵着神经,拉扯出一丝丝可以忍受的痛。
  记忆断断续续涌入,他侧目,水杯放回原来的位置,自己的车钥匙也在边上。
  他一度怀疑自己是做了一场梦,醒来以后孤身一人。他拿起车钥匙下压着的一张纸,双手捧读,那上面画了张草图,简笔勾勒出滨翠华庭的大门口以及一条通往桥边的线路,并备注:【你的怕了没啦昨晚停在这个地方。】
  宋洲一颗心突突狂跳。
  再摸摸自己的脸,热的。
  如果照照镜子,说不定人都是红温的。
  他认得高云歌的字迹,如假包换。可能是在学校环境里待得时间太短,高云歌写字速度很慢,一笔一画都工整到有些刻板,反而显得歪歪扭扭。高云歌还在“怕拉没啦”下面用红笔画了个五角星,像生怕宋洲没印象,宋洲拿起车钥匙,撅嘴一通乱亲,又举起那张纸,啵啵了好几下。
  他高兴过了头,才想起来找手机,身上一通乱摸没找到,左右四顾,手机也是在床头,只是没电了不亮屏,所以不起眼。
  高云歌在手机下面也压了东西,是八块钱的纸钞。宋洲得有八百年没见过纸质现金了,他翻到那张的背面,高云歌又写:【我这里没有你的充电线,你醒了之后可以去大门对面的早餐店买两个包子一个茶叶蛋一瓶奶,刚好八块。】
  他甚至给我留了早餐钱。宋洲狂喜,恨不得在这张床上蹦迪,高云歌下面那句话又把他打回原形:【昨晚你坐我小毛驴后座的时候,手都是抓着小凳边缘,而不是贴我后背。】
  【你对我已经没有以前的那种执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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