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那时候父亲很爱考考他。
明明他啥也不懂,父亲就自问自答,你知道一双鞋的灵魂是什么吗?没错,就是楦型!再精美的邦面,再漂亮的鞋底,成型过程中没有一双合适的鞋楦来填充,最后的形状就会差强人意。
而对鞋楦的调整和把握,就是女鞋制造的精髓所在,一个鞋厂的生存之道。
宋洲问:“这些鞋楦都是路尔德的?”
“怎么可能,每一层的鞋厂过款了,车间里放不下,要么当废品卖掉,要么搬上来闲置。”高云歌一手拿着冰杯,另一只手往外指,居然能报出每一堆鞋楦所属的厂名和对应的款式。靠近楼梯门的那堆是三楼的,赔钱货!鞋子就做了一批,发出去一双补单都没有;左脚角落小山一样的总共有七八百双,什么概念!一条流水线满打满算,满楦生产转一圈需要三百双鞋楦,这个款当年订单发出去给好几个厂加工,简直是大爆款,赚钱货!
至于那些不高不低,堆得不胖不瘦的,高云歌需要想一想,但多少都有印象,并且延伸地多说两句,语气都是抑扬顿挫的,夹杂着白日清醒时不会有的雀跃和生动。
他流转过工业区里绝大多数的厂,于他而言鞋楦不是老板过季杀款后的垃圾,而是曾经和他并肩作战的兄弟。
他打包的每一双鞋都需要一双鞋楦来成型,这些在夜里静谧瘆人的脚丫子不是废弃的灵魂,而是他生存劳动过的证明。
高云歌咬住塑料冰杯的边缘,暂时沉默。
一定是酒精的作用,他的话特别多,滔滔不绝。他后知后觉宋洲的出现,突兀地扭头,盯着他,问:“你下午去哪里了?”
宋洲一时语塞。
不是你要我去开体检报告的吗!宋洲内心抓狂,面色淡漠:“去了趟医院。”
“啊……”高云歌愣住,眉头微微皱起,关切道,“身体不舒服吗?哪里,胃吗?你昨天吐了好几次,我有看到你血丝都呕出来了,当时我就想给你喂点温水,但是你睡得太死,叫都叫不醒。”
宋洲愣住,眼睛瞪大,头脑一度被这一连串柔声细语的关怀冲昏。他佯装铁面:“我去查了一下机体功能。”
“啊……”高云歌眨眨眼,说话时又一次带着鼻腔呼吸的气声,尾调绵延,混合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白酒香气,锅炉的热浪滚滚。
宋洲深吸一口气,屏住。
他听不得高云歌发出这种语气,简直是在勾引。
他忍不住想要去凑近,微妙的氛围被高云歌的轻笑打破。他问宋洲检查结果怎么样,宋洲巴不得立即展示兜里的盖章红印,依旧嘴硬:“医生说我的身体非常行。”
高云歌咧开嘴笑。冰杯饮尽,他看着宋洲,还是有些不可思议:“就这么喜欢我吗?”
宋洲:“……”
宋洲总是会被高云歌不加掩饰的发问暴击。
他这个人啊,曾经是多么地擅长鲜花和烛光晚餐,礼物和红包转账,嘘寒问暖以及暧昧的氛围感,这些小资情调在堆满鞋楦的厂房楼顶全部没有用武之地。
高云歌实际上也不吃那一套。
宋父转型很早,与鞋厂有关的创业史在宋洲的记忆里只剩下片段,自打他开始游戏这人间,人和人的相处都是体面而迂回的,没有人会像高云歌那样直白地质疑他干不干净,也只有高云歌会认真地询问,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
宋洲说不出个所以然。
正要顾左右而言他,高云歌突然转身,双手推着他的胸膛如投怀送抱。
宋洲被他突然的主动冲昏头脑,顺着高云歌的力道后撤两步,缓缓坐下,刚好被一堆陈年老鞋楦挡住了身影。从数量来看,应该不是赔钱货。
宋洲张嘴,疑惑高云歌为什么要把自己藏起来。高云歌微微探了一下头,又缩回,手掌捂住宋洲唇间,轻声道:“有人过来了。”
宋洲抿嘴。
呼声吐气间,宋洲几乎闻不到高云歌身上的酒味。他只是话多,人很清醒,他和宋洲贴得很紧,几乎是坐在他怀里。
宋洲乖乖没有乱动。
也许是错觉,他听到高云歌窃窃地笑了一声,身体更缩进自己胸膛里。
像是对他配合的奖励,高云歌很快撤开手指,吻轻轻覆了上去。
第7章 跟刚才亲我的感觉不一样
宋洲被吻得猝不及防。
锅炉的热浪萦绕在他身旁。他周遭有多温暖,高云歌的嘴唇就有多湿凉。
白酒的烈味和柠檬汽水的工业香气混合着冰块,通过呼吸传递给宋洲。宋洲从未接过这么冰冷的吻,高云歌没什么情感,就是触碰,贴近时嘴唇紧抿。他丝毫没有实战经验,单纯地想要试试,就在宋洲身上试试。
高云歌没咂巴出个所以然,微微撤后,舔了舔下嘴唇,歪着头眨了好几下眼。
宋洲能听到他喉结蠕动咽唾沫的声音,他深吸一口气,扣住高云歌的后脑勺,闭眼,双唇微张时舌尖稍稍探出。
他很老练。
探入时他另一只手扶住高云歌的下巴,掰开。高云歌有多生涩,他一气呵成的入侵就有多娴熟。
高云歌的呼吸变得急促。
如果不是有人走近,且交谈过程中的争执逐渐洪亮,高云歌说不定会克制不住地发出些细碎的声音。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不可否认酒精起到一点微醺的作用,他越来越懒洋洋,劳作了一整天的肌肉放松,眯眼,像是要融化在宋洲的胸膛里。
但是宋洲的怀抱突然变得紧绷。
唇齿相交时的黏腻也不再细致入微,高云歌再怎么没经验,也知道宋洲这是分神、开小差去了。
“你发什么神经!”厉声呵斥的那一方明显上了年纪,“人家都还没下单,你就着急忙慌要给他备货。”
“那个款宋总连说五个好,别的都只有一到三个好,他肯定会订那个款啊。”裴俊祖有他的如意算盘,“他口头上说下三五万双订单,打个折,三五千双总有吧。再过一个星期就腊月三十了,工人陆陆续续都回家了,咱不提前生产,澳尔康过两天要是真有订单发过来,我们肯定赶不上在年底出货。”
高云歌也愣住。
真是冤家路窄。来屋顶吵架的不是别人,正是心心念念要把自己换掉的小老板啊。
至于小老板一口一个的宋总,又正视若珍宝地搂着自己。
高云歌小声地问:“你到底要不要给路尔德下单?”
宋洲在他额头亲了一下,声音也很轻:“你说呢。”
宋洲这时候总不能冲出去,哈哈笑说实不相瞒,其实澳尔康的开春新款订单早在一个月前就分发完了,且主力的代工厂还是在温州本土。经宋洲这半年的观察和走访,山海市的鞋厂虽然打着“山海价格,温州品质”的旗号,但就算是麒麟湾工业区里的产品,同样的款式,和正宗温州鞋都出品的相比,在材质和做工细节上还是会有差距。
整个下半年,宋洲小心又谨慎,精挑又细选,只在天骐下过马丁靴的订单。和账面年产值五千万以上的天骐相比,路尔德一年的现金流要少一个零。裴俊祖的父亲消息灵通着呢,天骐出品的鞋子送到温州质检都经常会被退回来返工,就算澳尔康真的给路尔德下单,裴父并不觉得自己有金刚钻,能拦这个瓷器活。
然而裴俊祖不甘心。
他受够了东拼西凑的小单子了。澳尔康全国门面五千多家,铺货量大,单款的订单量就大。
裴俊祖劝父亲配合自己:“这是个很好的合作机会,值得推进。”
“狗屁机会,”裴父劈头盖脸地打断年轻人的积极性,劝他认清现实,“人家从一开始就没把你放在眼里。”
毕竟是多年商海沉浮的老江湖,裴父心里头门清:“八月份宋洲第一次来麒麟湾,天骐请工业区所属街道的领导牵线搭桥,才拿到那些订单的。宋洲当时是直接带着温州秋冬订货会上最热门的几个版来的,全是还没流通到山海市的新东西。你和那个宋洲才见过几次面,去过几次v19啊,那么多人想请他喝酒吃饭,他给他们都下单了?”
裴俊祖急眼了,大着嗓门:“我和宋洲一见如故,我们是兄弟!”
宋洲腮帮子鼓起,差点笑出声。他心想咱俩算哪门子兄弟,酒肉朋友都算不上。裴俊祖的父亲真的发笑,冲自己天真的儿子,苦口婆心道:“你们关系好有什么用,说到底,澳尔康姓敖,不姓宋。”
裴俊祖的气势总算变弱,嘀咕:“他姐姐嫁给那个姓敖的了。”
“那能一样吗。”裴父反问道,“他姐除了拍拍短视频,分享点家庭主妇的日常,参与进什么集团的重大决策过吗?”
“你怎么,不开心吗?”高云歌捕捉到宋洲的神色异样。
“没有。”宋洲否认。
即使他的声带没有震动,高云歌也听出宋洲的不悦。
他希望宋洲不要臭着一张脸,他也喜欢看到宋洲乐乐呵呵地笑,无忧无虑。于是凑近,额头碰宋洲的额头,鼻尖蹭宋洲的鼻尖,原原本本地照抄一遍方才亲热时的小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