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人鱼说>书库>综合其它>入山海> 第11章

第11章

  流水线的流速固定,每天上下午晚上三个班,满打满算生产三千双。手工厂的成型模式不同,一组两个人坐在一个电烤烘箱前,配合着完成一条流水线上的所有流程,一天从早忙到头大约可以制成三百双左右。
  漂亮家族的车间里有四排共计二十五个烘箱,全部坐满。
  “我明年还要再加十个烘箱。真爆单了,流水线干冒烟了能做几双鞋,而我这里产能无限!”老板娘无名指上的钻戒至少三克拉。
  她随手拿起工人刚做完的一双穿黑色鞋带的白邦面黑底乐福鞋给宋洲展示,宋洲说:“这个款路尔德也有。”
  老板娘来劲儿了:“那你实话实说,我的做工跟他家比,怎么样?”
  宋洲一眼就看出邦面和鞋底结合处的胶水线不平整。老板娘戴大钻戒的手指向边上的验鞋区,那里人也坐满了。
  “平均下来每个人一天就验三四百双,你去看看那些流水线的,后段有这么多人在检验吗?我就是要她们死盯住浇水和线头,不合格马上返工。”
  老板娘还有秘密武器,食指上一圈素戒,指着鞋楦根部的一串激光雕刻的编号:“我鞋楦都是从温州买来的。商场里三五百块钱一双的鞋头型什么样,我用的就是原版原楦。”
  宋洲露出一个不失礼貌的微笑。
  这不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山海鞋企有自己的生存之道。广州温州的订货会一发布,或者沈阳成都有新款上新,山海市这边消息灵通得很,只要嗅到爆款的苗头,包抄的,且抄得一个比一个快。
  同样的款式,广州鞋厂做真皮,温州鞋厂用厚里布,沈阳鞋用a类橡胶大底,配饰金光闪亮,麒麟湾里的鞋厂用pu革,里布一家比一家薄,鞋底和配饰没有最便宜,只有更便宜。
  宋洲在南洋理工读的是ppe。
  如果再年轻几岁,他能洋洋洒洒写篇《忒修斯之鞋》的论文拿来装逼和泡妞。知识产权注册流程走完至少需要三个月,在这个快节奏的快销时代,一个款式别说一个季度,能卖一个月都算不错的了,真等三个月,早就过款了,滞销了,死透了。
  宋洲的微笑还挂在脸上。
  老板娘看出他的欲言又止,问:“怎么,不相信我有温州那边的渠道?”
  “怎么会呢!”宋洲小嘴吧啦甜,老板娘的大儿子跟他差不多年纪,他还管人家叫“姐”。
  “我就是觉得吧……没必要。”宋洲犹豫片刻,还是决定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他也拿起架子上的一双鞋,刚从烘箱里拿出来的,鞋楦头还塞在里面定型,没拔出来。老实说这样一双鞋在手工厂里绝对算漂亮了的,宋洲还是能捏到一些鼓起,那是鞋楦与邦面并未完全贴合的空隙。
  “温州的鞋楦都是为全流水线设计的。”宋洲的重音落在“全”上。
  流水线也分很多种,从半流水到流水再到全流水,核心才不是裴俊祖心心念念的包装线,那不过是锦上添花的——而是那台钳邦机。
  那是你能在一个鞋厂车间里看到的最贵的单件设备,没有之一。邦面鞋头部位塞着加热后能变硬定型的港宝,和对应码号的鞋楦头经过一道烘箱后传到钳邦手的岗位前,负责操作这一台机器的工人将鞋邦套在鞋楦上,放进钳邦机,输入相应的定位数据后,机器内部的细小触手就如八爪蜘蛛捕食到猎物般抓住帮面的边缘,一收紧,鞋楦就被牢牢裹在帮面里。
  严丝合缝。
  这是项技术活。如果钳邦手对设备参数不熟悉,做出来的鞋子卖流水线的价格,效果可能还不如手工厂。
  但流水线好在加热时间固定。宋洲手里拿着的这双明显就是师傅的动作太快,没加热足够时间就抽线抓帮,导致鞋头的定型效果欠佳。
  “手工生产和流水线做的,区别绝对是能肉眼看出来的。”宋洲话糙理不糙,“温州什么东西都比山海贵,既然做不出一比一的效果,那就没必要多花这个钱。”
  漂亮心情的老板娘嘴角微微上扬,似乎是对宋洲的懂行略显意外。
  “那肯定的,价格摆在这儿。一双鞋在温州利润要打五十,我们这儿啊,五块!”
  “温州现在哪里还有产量啊。”宋洲说,“您今年做了多少,五十万双打底吧,在温州要是想做到这个数,起码要四条流水线,一栋厂房。”
  “五十万双是不止的。”老板娘摆摆手,看向他的眼神意味深长:“所以现在越来越多的温州鞋厂,自己不生产,来麒麟湾下单,说是代加工,其实和东西和我们平日里做下来的品质是一样的,鞋盒换成他的品牌,档次就上来了。”
  老板娘带着宋洲往里走,两边堆高的全是不同品牌logo的鞋盒。就是这样一个只有四百五十平的空间,集下料、针车、成型、打包为一体,最高峰时能日产一万双,怎么可能不拥挤。
  宋洲看到那两台正工作的下料机前根本没有路可走,高云歌正在叠料,一整筒复过内里的革料直接放在消防通道上。
  宋洲在姐姐订婚时见过澳尔康新厂里的下料间,百来台小机器就需要百来个人操作,光这一个部门就有漂亮心情的三倍大。真皮从动物身上取下,大小不一,每一张多少都有破损痕迹,叠在一起就像漏洞的奶酪片。所以真皮料只能一张一张的下,钢板制成的模型压制出帮面的每一块小料,再送去针车区拼接,缝合,费时费力又费工钱。
  人造革就不一样了,四四方方,平滑工整。漂亮心情用量大,供应商送来的都是四十米长的一整卷。高云歌将整卷料推到,如同一个厨子,把跟自己等身高的长方形蛋卷液摊开,通道是他的平底锅,他熟练地将锅底占满,摊一层,再摊一层,等蛋皮舒展开后他抓起边缘折叠,再折叠,直至折成三米左右长的块状物。
  他折得是那么仔细,革料边角整整齐齐,从侧边看,当真像个玉子烧的斜切面。宋洲都看饿了,高云歌把新鲜出炉的米白色玉子烧端上下料机的锯床界面。
  工业区里常用机械传动式下料机,高云歌从始至终低着头,拿起一个钢制刀模放置在折叠的皮革上。四柱液压裁断机启动后噪音较大,但高云歌并没有像他隔壁那位那样戴耳机听听音乐或者小说。
  下料机台千斤重,操作时,是需要巧劲的。
  进料时高云歌要双手握住横拉杆,将锯床往前推至挤压截断的地方。待锯床上下分离,高云歌会迅速地拿起那块刀模,将空心模具中间切割出的一叠小料取出,放置一边的箩筐内,然后挪动刀模的位置,重复送料、取料的动作。
  每次往前推拉杆,高云歌都需要借用腰部的力量。
  如果不是宋洲正直勾勾地盯着,高云歌其实更习惯直接用小腹的位置抵着拉杆往前。
  这能省不少气力。但宋洲的目光太赤裸了,看得高云歌无处遁形。腊月里车间热火朝天,他只穿了一件薄长袖,动作幅度稍大些,下摆就会随着姿态的变化扬起,侧腰绷紧的弧度明显,皮肤若隐若现。
  “宋总,宋总?”老板娘大张着五指在宋洲眼跟前晃动,宋洲才回过神来。
  “啊,啊。”宋洲捂脸,把自己那翘到工业区东门的嘴角揉回西门,对老板娘说,“叫小宋就好。”
  宋洲回到档口喝茶时都还满脑子黄色废料,想象里世界里,高云歌戴个小白帽,把玉子烧推进去下料机,又拉出,大玉子烧变成很多很多个小玉子烧,堆积在高云歌身边埋没他的腰。
  一脑补那个画面,宋洲好端端坐在茶桌前的木质长椅上,躁动难抑,忍不住双腿交叉又打开,不断变换姿态,这条腿抖了换那一条,然后一起抖。
  老板娘还以为宋洲是觉得冷,特意把空调温度调高。
  她去了趟设计间,宋洲就坐在茶几前,仰着头,继续看车间的监控。
  没有老板和客户参观的情况下,工人们的相处更随意。高云歌会侧着头跟操作隔壁那台下料机的人聊会儿天,看得宋洲心揪起,生怕他一个不留神,被规律性挤压的设备伤到。高云歌实在是太熟练了,一个临时来替班的,效率比隔壁的高得多,没一会儿,他就再一次抱着一筒四十米长的革料,推到在消防通道上,这回摊的玉子烧是亮黑色。
  宋洲是八月份来到山海市拓展澳尔康的业务的。
  他几乎每天都会来麒麟湾工业区,每次来都会进不同的档口,和鞋厂的老总老板娘喝茶闲聊,谈笑风生,他几乎不去楼上的车间。
  他只需要确认样品。车间的监控就在他眼前,他也不会多看一眼。
  宋洲记忆里闪现高云歌记工本里的那些厂名,没有一个是他没去过的,有些甚至正在谈合作。
  而如果他早点抬头,看一眼那些生产大货的一线劳动者,他是不是,是不是就能早点留意到高云歌的身影。
  高云歌在车间和工人相处时的状态,也和跟自己独处时不一样。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