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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宋洲一愣。
  “我们厂里的仓管以前也在鞋厂的流水线上干,十五六岁的时候就从云贵川来沿海城市打工。她跟我说过她的一个姐妹,很年轻的时被厂里老板儿子搞大了肚子。老板娘当着厂里所有人解雇了她,还说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以为怀了个孩子就能嫁进她家门。”
  林文婧说:“后来,我看她一直单身却有个小孩,我才知道那个姐妹,其实就是她自己。”
  山海市尚且如此,比山海还要排外的温州呢?
  “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是要靠出卖自己的劳动力来谋生,你喜欢的那个人身上的生命力,恰恰是他被欺凌和侮辱过的证明。”
  林文婧时隔三年又和宋洲坐在了一起。
  此时此刻两人都褪去校园时代的青涩。说到底,林文婧和宋洲是不熟的,发信息请他来天骐一趟时自己心里也没个准,这个澳尔康山海区总经理会不会到场。但只要人到了,她就有信心跟天骐的卢总再掰扯一局。
  然而卢总先发制人,向宋洲介绍道:“你们评定品质不达标的那几批货的鞋底供应商,就是金成。”
  宋洲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仅八月份,澳尔康在天骐下单代加工马丁靴共计二十六万双,包他的两条流水线马力全开生产了足足一个月。这本应该是个皆大欢喜的局面,天骐有了稳定的订单,澳尔康能获得比温州本地价格更低廉的产品,谁能想到天骐的卢总嫌温州发货的橡胶底单价太贵,未经与宋洲商量,擅自叫金成鞋材开模具,偷梁换柱给自己供货。
  品质稳定都好说,一出问题,天骐被退货,澳尔康那边损失也很惨重,本来妥妥的爆款,卖到最后提前清仓。林文婧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她合作的模具厂也在温州,和澳尔康指定合作的那一家鞋底厂的原材料供应商也一样,按理说他们生产的鞋底连根头发丝都不会差,怎么就出现了变色斑驳的问题。
  林文婧怀疑天骐货物存放的温湿度也有影响。卢总干脆带他们两个出门,驱车去了不远处的一处居民楼,那里上上下下三层堆了一万多箱总计三万余双鞋,全都是那款马丁靴的退货。
  “我不止做澳尔康一家的生意,他那边有批量的退货,其他客户听到风吹草动,不管自己手里的有没有问题,都给我退了回来。”卢总指着这栋临时租来当仓库的民房像一处江山,“小老板娘,你也知道鞋子都是真金白银用材料做的,但是只要一滞销,库存卖不出去只能处理,钱就不是钱了。”
  三人重新回到车间。
  天骐是山海市政府重点扶持的高端鞋企,在麒麟湾工业区里独占一栋厂房,想要和他合作的供应商趋之若鹜,金成拿出十足的诚意和自身实力,和天骐货款结算期拉长到半年,才拿下这桩抢手生意。
  现在好了,抢手生意变烫手山芋。
  “但是三百万货款,尾款扣一百?”林文婧已经没心情开玩笑了,“卢总,我一双鞋底才打多少钱利润,你这么一扣,我连娘带本都赔进去。”
  “你已经看到我的损失了,说实话,只扣一百,都算是看在你小姑娘接班不容易的份上了。”
  林文婧还想说什么,还是忍住了,沉默不言地走到正换包装的流水线边上。
  宋洲能看出来她这时候如果开口绝对会骂脏。
  小姑娘才二十岁出头,正血气方刚,受委屈了当然要吵架。但问题是林文婧今天单枪匹马,势单力薄得宋洲都怀疑她并没跟父母商量好。他在别的鞋厂的设计间里见过金成的样品,品质不差,其他老板和设计师对金成的鞋底也是褒奖多过贬低,并且都会提一句,她们家是女人在外面说得上话。
  这种谈判应该大老板娘带着小的来。宋洲想。
  林文婧都知道把自己叫过来,说明她起初是想从赔付清单这一块下手。澳尔康的退货标准非常清晰,但难免有几项会混合在一起,比如“污损”这一栏并不分是鞋邦面还是鞋底。林文婧肯定是想抓住这一点,让卢总自己也多担一些损失,而不是全部算在鞋底厂头上。
  但卢总年纪大的能当林文婧爹,又整天跟宋洲“兄弟兄弟”的呼朋唤友,这么老谋深算的老江湖,一下子就把方向带跑偏,讲自己总体的实际损失其实严重的多,扣金成的那么亿点点货款,已经是仁至义尽。
  林文婧也意识到自己没办法在卢总这儿争取到更多,但她的父亲多年只管厂里的生产,母亲又刚做完肺部结节的手术还没下地。年关逼近,如果跟天骐的货款她今天结算不下来,就只能拖到明年。
  账这种东西越拖变数只会越多,难保天骐明年又说有客户退鞋回来,又有更多的损失算在她头上。
  “但是这账确实算不下来啊。”林文婧焦灼地都有些魔怔了,自言自语。
  正在流水线边上刷处理剂的高云歌听到了,下意识地抬头,两人刚好对视。
  “这种情况多吗?”林文婧问,手指向高云歌手里的那只鞋。她刚做了新年美甲,很鲜艳的亮红色,高云歌操作的手法很熟练,但还是会有溶剂蹭到他手指上的皮肤,留下很细小的烧灼的痕迹。
  高云歌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林文婧也顾不得化学溶剂气味刺鼻,走得更近些,就站在高云歌边上。宋洲见他俩贴的那么近,也没有很关心他们在聊什么,只知道这个热闹自己必须要凑,也走了过去。
  流水线头的小黄毛“啧”了一声。
  他有些苦恼,怎么今天某音大数据如此之有失水准,又开始给他推宫斗剧。
  “天骐自己的流水线半个月前就解散了。我之前在他这里做过别的工作,管理三天前联系我,问我还有没有组一条包装线的人手来换鞋盒,我就带他们过来了。”高云歌看了看自己的左右,这支临时军全头顶五颜六色的毛,他说如果不是开价高到平时的两倍,这些孩子也早就回家了。
  “第一天都还正常,第二天也就是昨天,就能翻出鞋底有问题的了,你说多吧,反正有,不多吧……有几箱鞋特别严重。”
  林文婧追问:“哪几箱?”
  高云歌先是扭头往后看,见卢总和管理都没有制止的意思,才带林文婧去往流水线头。宋洲也跟在她们身后,高云歌指出几件长时间运输后表面破损的纸箱,林文婧看物流单上的退货日期,确实是金成给天骐供货的时期。
  难道真的就是有那么几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林文婧转头盯向宋洲,那眼神像是能从他身上挖几刀,你真以为山海价格能有温州品质啊,你忘了温肯湖畔写过的那些论文吗!
  宋洲也很无辜:“我明明指定了一家温州的鞋底厂供货的。”
  “那个鞋底厂的真实产能你有了解过吗?温州的物流站一天来几趟麒麟湾你有问过吗?鞋厂两条流水线加班生产,一天要喂多少鞋底进去,你心里有数吗?”林文婧告诉他答案,“至少六千双,温州那家单价比我贵得多,产量比我少得多,如果你是天骐的老板,所有材料都齐全就差鞋底,你是等温州那边慢悠悠发货过来,流水线上六十多个保底工人空线等待,还是选择另外一个鞋底厂来供货?”
  宋洲沉默。
  不论如何损失都已经造成,说什么都已经迟了。林文婧整一年下来没别的客户反馈鞋底会变色,只有天骐这边出了生产事故。她怎么能不郁结。
  高云歌听明白她们俩在争执什么了。
  他再一次扭头,见卢总和管理也在开小会,低着头没看他们这边。他才踌躇着开口,问林文婧:“你确定天骐在本地就你一个供应商吗?”
  “不然呢?”林文婧的回应没有丝毫的迟疑。她不是故意摆架子,但大小姐气质太突出,随便一句反问听起来都不容许别人质疑。宋洲赶紧当和事佬蹿到他俩之间,对林文婧说消消气,对高云歌说,你继续讲。
  高云歌明显在犹豫。
  似乎是觉得自己多管闲事,又觉得自己没必要多管这个闲事,他一个打工的,老老实实换鞋盒就好,人家赔损都是一百万起,他换一个鞋盒换不来一块钱。
  “高云歌。”
  但是有人在鼓励他。
  “你说,高云歌。”宋洲眼里只有他,“你看到什么了,就说。”
  “……会变色的鞋底质感不太一样。”高云歌其实也不确定,只是凭借触碰的手感。但根据他这么多年在鞋厂工作的经验,他还是有个猜测,“有没有可能还有第三个鞋底厂?”
  第14章 拆鞋验底
  宋洲也凑近了看。
  自从八月份来到山海市,宋洲这半年来严格遵守一条铁律原则——非必要不去车间。
  他宁愿背负“两耳不闻生产”的骂名,也不愿意进麒麟湾的厂房内部,在重遇高云歌之前连监控都不看一眼。
  实在山海市鞋企的车间,就连天骐这种规上大厂,都没眼看。
  拿最简单的一个细节来说,马丁靴的邦面需要用很多小块的皮料来缝合,如果是在温州,小料拼接时会先涂一圈透明胶水固定,再进行针车缝合。这样的鞋子在实际穿着过程中就是沾了水,缝隙也还算牢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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