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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高云歌被捏疼了,闷哼了一声。他想要直起身来,但宋洲偏偏又不动,依旧坐在自己腿上。
  “什么时候纹的?”
  不同于宋洲的压抑,高云歌的声音依旧很平静:“忘了,应该是刚来这边的时候吧。”
  “很常见啊,纹身。”高云歌说,“很多工人身上都有啊。你那天在天骐看到的黄毛,嗯,别看他俩岁数小,一个扛了两条过肩龙,一个花臂还没上色,一到夏天就光膀子显摆。”
  “那你热的时候也会在车间脱衣服吗?”宋洲并没有真的在反问。
  因为答案就是否定的。高云歌的纹身在下腹,贴着尺骨的地方,看不出意义的凌乱线条像黑色的翅膀,在肚脐下侧,沿着耻骨方向延展。
  非常隐晦暧昧的图案,又是在最引人遐想的位置。宋洲咬牙切齿:“你在温州的时候,又不是没干过夜场。”
  他甚至有些破防:“哪家好夜莺纹身在这种地方!”
  高云歌的面色还是没什么波澜。
  他贴着沙发的头发散开,整张脸毫无遮掩的展露在宋洲眼前,五官姣好如记忆中的模样,但线条更柔和,绵延出无数宋洲未知的过往。
  “你想哪儿去了。”高云歌并不急着解释。
  他知道的。如果自己的头发再长些,穿的衣服再女性性一些,举手投足间腰上的纹身若隐若现,那么他越是冷淡,就越能勾起人内心最阴暗的欲望,想要将他蹂躏和摧毁。
  但他确实有些意外,这个纹身在宋洲眼里,居然是扫兴的。
  “不对劲啊!”宋洲哀嚎,“那个纹身师当时是不是瞎看了什么片子啊,是不是他擅自主张给你纹在这儿!我要把他店给砸了!”
  “你别激动。”高云歌赶紧安抚他,抓住他耸动的肩膀,生怕他真的会冲出去。
  “我自己要求纹在这儿,图纸也是我给他的。”
  宋洲的假哭声戛然而止。
  他有多难以置信,高云歌就有多叹息。
  他承认自己也没跟宋洲透露太多家里的事情。以至于宋恩蕙三年前找到他妹妹并带到上海来见母亲最后一面,他都一直以为妹妹被父母送给了一个好人家。哪怕是收养来的,至少也是个沿海中产城市家庭里的独生女。
  “那家人经济条件,跟我们比,肯定算好。但是,怎么说呢,从小就被指指点点不是亲生的,就,可能,融不进去。”
  高云歌说得断断续续。
  他说,自己妹妹读到高中成绩就很差,养父母花钱送她去私立,她在里面认识了个小富二代,误以为自己随叫随到,对方让她干什么就都照做,包括承受疼痛留下痕迹,就是被爱了。
  “她前年把纹身洗掉了,彻底跟那个小渣男断联。”高云歌耸耸肩,说,但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能看到妹妹失魂落魄,精神接近崩溃,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刚巧有一则新闻,写妹妹出生的时候就是兔唇,就是做完手术后也有痕迹,当姐姐为了让妹妹不受嘲笑,在自己唇下也纹了一道线。他受到启发,也纹了一个和妹妹腰上差不多的。妹妹后来慢慢走出来了。至于自己身上这个,他反正不会主动给别人看,就连高云霄都不知道,他无所谓,还能省下一笔洗纹身的钱。
  “所以我真的很感谢你姐姐,我妹妹没办法再去学校,她会劝我们不要逼她。你姐姐有以前一起做直播的朋友在山海市这边,她把我妹妹推荐去那个工作室,说不读书也没关系,人活着,只要有一项技能,就饿不死。”
  高云歌说,“你姐姐真的很厉害。她很了不起。”
  第17章 不要入山海
  宋洲依然坐在高云歌腿上。
  高云歌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去一笔带过。若是其他人听了,说不定还会乐乐呵呵地给上祝福,恭喜高云歌的妹妹苦尽甘来。
  但宋洲知道那道纹身只是高云歌身上最具像的一道伤疤,更多数不清的、沉重到能拽着人淹没溺亡的创伤,无声息地藏在那双平静没有波澜的黑色眸子里。
  而颜料刺入皮肤的肉体的疼痛,反而是他所承受的最轻的负担。
  宋洲做了好一番心理建设,才去仔细端详高云歌的纹身。
  高云歌躺下时腰线柔和,薄薄一层腹肌反而更加明显。最隐蔽的肌肤上,那双并不对称的翅膀随着呼吸起伏,像是真的拥有生命。高云歌说他妹妹小名叫“飞飞”,收养她的人家给她取名叫孙菲。宋洲指着其中一处交错的线条,高云歌点点头,说:“嗯,那是我妹妹名字的缩写。”
  宋洲很快就举一反三,找到了高云霄的名字,他的注意力又被另一处吸引。
  宋洲戳高云歌纹身最边缘的地方,接近腰侧,问他这几道线条凑在一起像不像“sz”,他又随即改口,不给高云歌任何反驳的机会,无比坚决地认定,说那就是自己的名字。
  “你心里终究是有我的。”宋洲是那么不普通,完全可以那么自信。他摁住高云歌的脑袋让他也来看看,高云歌露出个拿他没办法的笑,顺着他抬起后脑勺的手劲,居然真的点了点头。
  这个答案宋洲应该满意的。
  他应该跟着一起笑的,他的表情愉悦,心里却更空落落了。
  宋洲从他身上起开了,坐在沙发一旁掩面,气质忧郁。高云歌爬过去,屁股贴着脚踝坐在他边上,脑袋歪了一下,询问:“不做吗?”
  气氛都到这儿了,还怎么做啊!宋洲十指大张做抓狂状:“我是人不是狗,随地发大小情!”
  此时此刻他终于回忆起自己的誓言,斩钉截铁地质问:“况且你还没有说你爱我。”
  高云歌:“……”
  高云歌从沙发上起身,走到餐厅的岛台前,背对着宋洲,拿起还没喝完的酒和饮料。
  宋洲属实也有些懊悔。他自己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快意惯了,但问高云歌要爱,说爱,是不是……太贪心了。
  宋洲扭头,盯着他的背影,老话说有钱没钱回家过年,高云歌并没有像很多打工人那样新衣染发换车三件套,平时怎么样,来见宋洲的时候也是什么样。他的头发应该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剪了,刺刺的盖住后脖颈,宋洲坐到他对面,他于是也坐下,一只手把额前的头发往耳后撩,他跟宋洲坦诚:“我之前其实已经见到过你两次。”
  他另一只手握着玻璃杯,旺仔牛奶和白酒混合在一起,每次喝,浓郁的奶精香都盖住了酒味。
  余光里,那幅八块纸钞的抽象艺术装饰色泽鲜艳,那块木牌暗淡浑浊,上面的刻字依旧模糊不清。
  “八月份的时候我也在天骐,一条流水线上配两个钳邦手,我做过一段时间。”
  宋洲脱口而出:“你记工本上没写这段啊。”
  高云歌眉毛一挑,有些诧异。宋洲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怂缩着肩膀双手捂紧唇,示意高云歌继续。
  “其实一条线上配一个钳邦手就够了,只是澳尔康的要求太高,刚开始做大家都不熟练,怕出问题,就暂时先配两个人,我其实算是帮忙,钱后来直接问他要而不是老板,就没写。”高云歌垂眼,手还搭在桌上玩那个喝尽的杯子。
  房间里一下子只剩下玻璃杯底转动时和大理石面摩擦的细微的粗糙声音,高云歌说,有一天天骐设计部的助理请假,设计师就拿着材料来车间成型,并交代做好后直接送去档口。
  那时候刚好有一波流感,所有人都按规定戴口罩,高云歌也不例外。
  天骐的档口连通三个门面,在麒麟湾工业区里算是最有派头的。等他拿着做好的鞋来到档口,里面围着茶桌已经坐了乌压压一帮人。
  没等他走到茶桌边,就有人殷勤地起身过来拿,再递给坐主位对面正中间的那一位。高云歌听到了熟悉了温普腔调,那个人只看一眼,就说这里不行,那里不对,明明连原厂原楦都调给天骐了,为什么样品还是做不好。坐他对面的卢总给他的茶杯添水,笑盈盈地夸奖他精益求精。
  但他已经失去了耐心,毫不留情面地问,难道这就是山海市第一梯队的鞋厂车间大货生产的真实水平吗?
  卢总嘴笑眼不笑,把设计部的主管叫到面前,把那只宋洲挑出好几个毛病的样品鞋摆到他眼前。主管的气就撒到高云歌身上,鞋朝高云歌的脸扔,被他接住抱在怀里。桌上其他人的目光这才落到他这个工人身上,唯独宋洲没有转身,是还在气头上尚未平复。
  “他一个人是一条流水线啊,你冲他发什么脾气。”没等那个主管说话,宋洲先高着嗓音不容置疑地来了一句。那个主管把骂人的话都咽了回去,皱着眉摆手,示意高云歌赶紧走,等宋洲终于扭了个头,只看到那个人离去的落寞背影。
  宋洲一脸错愕。
  他多希望自己能回忆起那个下午的阳光和风,茶与香烟混合的气味,他却只能记起打确认样期间不断修改的烦躁情绪,至于那个连话都没说上一句的工人身影,他没有任何的具体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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