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我吗?真的吗。你是真的想办一个鞋厂吗。”高云歌语无伦次。他口干舌燥,喉咙处有白酒灼热的刺痛,他使劲揉捏脖子处的皮肤,那声音从困惑,竟变成无助,他的心脏砰砰跳动,他竟鼓励宋洲——
“那你必须是要大干一场啊!!!”
“我一直以为你很早就离开了,在那个晚上。”高云歌的声音不再像刚才的那一句那么响亮。
“我在、在工业区边上的小吃一条街上,还见过你一次。我以为那是最后一次。”
宋洲洗耳恭听。
那是十月,马丁靴和棉鞋季节交替的时候。高云歌从头讲给宋洲听,他让宋洲不要笑话他,他确实没什么大志向,忙完一段时间手里有钱了,就是喜欢吃吃喝喝,还要捎上那几个黄毛,喝啤酒吃烧烤。
他们那天晚上在一个烤鱼摊上吃夜宵。
点了很多炸串烤物,也喝了不少酒。快结束的时候走过来一个背单肩帆布包的小老头,鬼鬼祟祟地从包里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小册子塞到他手里。
“我喝得还好,认识字,我看到那个册子方面上写了一行字——世界从何而来。”高云歌说,“是个传教的。”
他咽了口唾沫,笑了,“那个人问我信不信有神。我跟他说,我就只信包老板。”
“包老板是谁?”宋洲问。
“啊……我当时的老板。”高云歌想不起那个厂名了,就记得老板的姓,挺有辨识度的,“他给我发工资啊,我当然是信他。”
“那有多少人给过你钱啊,得来一场诸神之战了吧。”宋洲故意用很夸张的语气,“高云歌一跳槽,众神就要迎来黄昏。”
“你正经一点,我很认真的。”高云歌自己也呵呵地笑,他叫宋洲不要打断自己,收起表情,他说,当时他刚好就看到宋洲走过去。
宋洲也不再吊儿郎当的。听得认真,听得入神。
那是天骐的订单刚出问题的时候,返工和退货全都一车一车往工业区里拉,塞满整个车间。高云歌天天出入工业区,这阵势看在眼里,就算在别的地方上班,也能猜出这次澳尔康和天骐的损失都不小。宋洲自己也没辙了,那么好一个款刚爆就戛然而止,任谁都不甘心。
怎么能睡得着啊!
他彻夜难眠踱步在山海市的街头,他想,怎么就走到这一步?
那时候他其实就隐约有了自己做生产的念头。完全靠其他工厂代加工是不行的,有太多不可控的因素。可就连偌大的澳尔康除了重金打造的设计部,仅剩的两条流水线从年头摆设到年尾。多少温州老牌鞋企在全国各地贴牌而非自主生产,他们这些老前辈都在一年比一年缩减生产规模,把时间和精力都拿去打造所谓的品牌,争夺互联网上的流量,他宋洲怎么就越活越回去了,他读的那些书呢,学过的理论呢,他堂堂澳尔康山海区总经理,指点江山动动嘴皮子不就行了,居然、居然想自己搞条生产线。
他也被自己的想法震惊到了。
而他一个人又有什么能力?
不知不觉走到工业区附近一座水面干涸的短桥。那里整个村庄的自建房都被爆破和拆除,包括宋洲眼前这座拆了屋顶十字架的教堂,有一半的屋檐结构都塌落,月光有多皎洁,穿过断壁残垣照入中廊时,地面就有多清亮。
高云歌当时也跟着,偷偷站在木门被拆走的墙后。
往里面看,一个非常具有特色主义的教堂,讲实用性,还残存的天花板上没有浮雕,窗户也是淡蓝色的不锈钢,毫无花窗玻璃的五彩精美。
宋洲就坐在一处长椅上,侧面被挖掘机凿出个大窟窿,窟窿外有拆迁完堆砌的水泥沙,碎石钢筋,更远处是幽暗的连绵不断的山,这座城市环山傍海而建,那海是东海,新千年的第一道曙光照射在这里。
高云歌背在身后的手里还紧握着那个小册子。
要是他有点文化就好了。
那他就会说,这山海是他一个人的为奴之地,宋洲不应该在这里。
他看到了宋洲肩膀的耸动。那个骄傲的温州来的宋洲,一个人在没有神的废墟里叹息。
不会是要想不开吧。高云歌心脏突突狂跳,转念一想,这亿点点鞋子对于宋洲来说,不至于吧。
可他是个情绪化的人,不按常理出牌。看他的背影,确实有点伤心。等一下……等一下他这是要去哪里,他去墙边干什么!
高云歌仔细盯着,魂不守舍,差点就要走过去。
“哐啷”一声。
伴随着宋洲的走动,就近的那处断墙边,一块木牌掉落。
高云歌倒吸一口冷气,他往后退,继续在更遥远的地方观察者宋洲。宋洲也被惊得往后退,定神,然后谨小慎微地往木牌掉落的地方走去。
宋洲蹲下了身。
高云歌等宋洲彻底离开那个废弃的教堂,重新汇入街道夜市和人群,才颤颤巍巍地从废墟里站起。离开时他一路狂奔,小册子被撕碎,扔在沿路的石子和草丛里。
他惶惶不安,扪心自问谁给他的勇气,刚才竟差点要出现,宋洲虽然情绪不稳定,但绝不是那种遇到挫折会寻短见的人,那他的突然出现能给宋洲带来些什么呢,徒增烦恼而已。
一直有印着澳尔康鞋盒的退货,隔三差五,大包小箱地退往工业区。高云歌一直以为那晚之后,宋洲就回温州了,那才是他如鱼得水的地方。他也没想到宋洲一直在山海市,在麒麟湾,在工业区每一个可能遇到自己的路口。
“……原来当时真的有人在那里。”宋洲喃喃,并没有使性子责备高云歌当时不出来相见。
他还坐在地下车库的帕拉梅拉里。耳膜鼓动,是楼上有鞭炮落地,高云歌那头也传来烟花的轰鸣。他发出“哇”的声音,趴在窗边看五颜六色的烟火在黄土坡上绽放。
宋洲说:“这就够了。”
“什么?”高云歌不明所以,两颊涌上酒精的红晕。
“那块木牌救过我的命。”宋洲心潮也逐渐澎湃,“你说的对,我明年要大干一场,我要把生产牢牢的抓在自己手里!”
他竟有些哽咽:“明年一定要早点来啊,高云歌,我等你啊!”
他得喊得很大声,电话那头被鞭炮烟火环绕的高云歌才听得清。
他还说那块掉落的木牌是正反两面。
已经忘了自己当晚怀着怎样的失意和落魄出现在那里,然后弯腰,踉踉跄跄的,在无暇的月光下辨析出正面的文字:【一个人要进窄门。】
不算是很新颖的隽句。
一个人一往无前的孤勇已经不足以振奋宋洲的心,抚平他的困顿。那扇门后的路很长,险象丛生,一个人走不到头怎么办!他翻到背面寻求更多的答案,目光逡巡过后,一颗芜杂的心,就只剩下如月光倾泻般皎洁的宁静。
——我要等。
他闭上眼,把木牌抱在怀里。
有一丝信念在胸膛里扎根,他想自己还是要活下去。
如果一个人的力量尚且薄弱,不足以抵抗和支撑,那就等。
等待另一个志同道合者的出现,然后会发现,原来那个人,一直是自己的思念。
“我和你啊,还真是命中注定。”宋洲无不感慨道,“我和你拼伙计,这在麒麟湾,绝对会掀起一场前所未有的革新啊。”
脑海中非常应景地浮现出一场又一场血雨腥风的刀光剑影,但都出自文艺作品,而非现实生活里的战斗。宋洲知道仅凭借自己,是爆发不出那么强烈的生命力的,他喃喃自语,复述那块木牌背后的字像追随冥冥之中的指引。
他在这一刻和那被称之为命运的瞬间相遇。
神向他递出一指尖,而他不再逃避:
“一个人要进窄门,两个人就入山海。”
第21章 洛诗妮
宋洲自有记忆以来常住鹿城区,从那里到山海市只需一个半小时车程,而从文成县到温州市区,也需要一个半小时。
文成靠近青田,是温州出了名的穷乡僻壤。十几年前当地的旅游业尚未开发,林琅独自来百丈漈游玩弄湿了衣衫和头发,大小姐走进县城里的沙龙整理仪容,当tony的宋宛成吹干了她的头发,也偷走了她的心。
宋洲孩童时代的记忆都是碎片式的,和宋恩蕙的每一次见面也都只剩下单独的场景,比如在卫生间里塞完叽叽,出去后帮姐姐拿了什么,他就不记得了。
再比如每次去文成接姐姐,他也想不起来是从哪里出发,终点又在哪里。
只记得一家四口都坐在车里,在那个政策森严的年代,是难得的团聚。林琅为了不让旁人起疑心,会反复纠正儿子,要他叫宋恩蕙“表姐”,宋洲每次都是口头上答应,但只要看到宋恩蕙了,就总是黏糊糊地上去喊姐姐,姐姐。
姐姐今天看起来不是很高兴。
明明父母亲都是那么欢喜,畅想更大的厂房和工业用地,连带着他也加入进去,取新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