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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高云歌良久憋出了一句:“是挺门当户对的。”
  宋洲:“……”
  “你在说什么啊,什么鸟言鸟语,”宋洲都笑了,没力气生气,“来,伙计!我教你说人话!”
  “那哪能算相亲啊,喝个咖啡而已。”宋洲停顿,用命令的眼神看着高云歌。
  没开玩笑。他真的要高云歌学自己说话,他说一句,高云歌复述一句。
  复述完了之后宋洲继续:“就是,就是,况且我那天就跟她提到过你。”
  高云歌:“就是,就——”
  “这是我给你的回应,你不用学。”宋洲打断道,“也不用什么都重复,动动脑子小夜莺,你又不是鹦鹉。”
  高云歌笑了。
  任由宋洲要自己学这句,不说那句。宋洲微微的小小的忏悔,说他见林文婧母亲的时候,确实用这个来抛砖引玉。
  但他们之后聊的就全是鞋子有关的话题,从温州这些年来的变迁到山海市的崛起。高云歌也是听他这么一说,才知道洛诗妮原来是宋恩蕙取的名字,在很小的时候,在温州的产业链还不如现在的山海那么完善的过去。
  “大老板娘问我为什么好好的澳尔康总经理不当,今年自己办了个鞋厂。我说,我想知道父母那一辈是怎么苦过来的。嗯,她当时表情跟你差不多,很诧异,五味杂陈意味深长,她说我现在觉得新鲜,但很快会厌倦这一切的。”
  高云歌脑海里一闪而过林文婧的身影,小老板娘拿着发货单和笔,也很有精神气。
  可他们都是不需要回来的人。
  高学历,高认知,已经看过更大的世界。宋洲就算不在澳尔康,也理所应当会有更光鲜亮丽的职务,或者玩虚无缥缈的金融游戏,醉生梦死才是他应该有的品性。
  他偏偏不要那么体面。他要办一个实体工厂,一个小小的麒麟湾里的洛诗妮。
  他是一个已经走出去的温州人啊。
  他居然要像前辈们那样,走回皮革和胶水、橡胶和塑料。
  “但我拥有的一切都是从鞋子来的。”宋洲抬眼看轿跑低矮的车顶,还有那些房子,商铺,公寓。在宋宛成投资房地产之前,他也是从鞋厂房租的飙升里,嗅到腾飞的气息。
  “人不能忘记自己是从哪里走出来的,至少我做不到。”
  两人已经回到了洛诗妮的车间。
  初春傍晚的天色暗得依旧很快。八百平的厂房里材料区堆得满满当当,除了鞋帮面就是金成刚送进来的鞋底。高云歌又打了几个电话,麒麟湾的工人流动性极强,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有几个已经谈妥的又临时告知他无法来报道,他必须再多找几个工人
  “线上就差你一个了……你只要能来明天就能开线。什么……你也感冒了?症状不严重啊,我这里还有点退烧药,嗯,我今年还住环湖家苑那边。”
  就算是电话里打包票的工人,他明天七点不出现在洛诗妮,谁也拿他没办法。高云歌一遍一遍地在脑子里把工位排过去,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明天一早开线到底能有多少人到位。
  他挂完电话后回到流水线边上。
  他的小宋总站在其中一道烘箱的铝板外壳前,手腕抬起,小半截指尖玩乐地插进钢板的洞孔里。
  ——那是他和高云歌前天的“杰作”。
  其他厂大件小件地往外面拉年前的备货,洛诗妮的设计师样品一系列都还没打齐。宋洲焦躁啊,一时间无事可做,背着手在车间里来回踱步,眉头就没舒展过。
  他其实不太懂女鞋细节上的制作流程,邹钟闻那边他画样帮不上忙,更别提去针车组踩缝纫机。
  于是高云歌给他找事情做,跟消耗宠物体能似的,从老赖的打包资产里找出工具箱,指挥宋洲把宋恩蕙涂过新漆的铝合金外壳拆下来。
  宋洲两袖一撸,积极听从指令。
  可他哪里干过这种活啊,连工具种类都分不清。高云歌要螺丝刀,他递了个扳手,高云歌要扳手,他递了给老虎钳。
  整块铝板全靠高云歌一个人拆下来,三下五除二,跟他拆鞋底一样干净利落,也由他一个人搬到一张高凳上。
  高云歌抬腿踩住一角铝板,另外一边悬空。
  接下来的步骤宋洲总算帮得上忙了,他从邹钟闻那儿拿来画图工具,用铅笔在铝板上画洞,所有圆孔连接起来刚好形成一个字,三块板加起来,刚好就是“洛诗妮”。
  高云歌手持电钻,一边沿着宋洲画的圆圈钻孔,一边回忆:“忘记那一年在哪个厂了,反正有三个字,但流水线的铝板上刻了另一个二字厂名。嗯,那段时间挺流行定制化的,我还特意问过管理,这是从二字厂收来的二手流水线吗,换个铝板又不贵,怎么还没替换上本厂的名字。管理每次都只是笑,就是不说。”
  高云歌的肩膀随着电钻的工作不断起伏:“等我后来去那个二字厂上班,我才知道,哦……原来他们是两夫妻离婚了,那条二字流水线作为婚内财产,分给了男的,但注册的商标分给了女的。所以男老板用着以前的流水线,注册了个新厂名,女老板则搬新厂,继续用原来的厂名。”
  高云歌说:“我们工人私底下也会聊到老板的,比如这位,我们就会说,他的流水线还爱她。”
  他钻完孔后还用砂纸,仔仔细细磨平洞边缘的棱角,宋洲则拿扫帚打扫残留的铝屑,看着高云歌闲不住得做小手工,拿刻刀在右下角划出英文名,小小的“lostni”。
  高云歌对这些小改造还挺乐在其中的。
  他对鞋厂的设备非常熟悉,还没正常生产就能看出这条线有磨损,自己用还能凑合,但若是再转卖一次啊,可能就卖不起价了。
  宋洲说他不会卖的。
  高云歌还挺意外。
  以他对宋洲的了解,这位温州来的大少爷最讲究排面,怎么肯长期用二手货,这不过是洛诗妮短暂的过渡,宋洲对他说:“我的流水线也爱你。”
  “我们只是搭伙计,又不是……”高云歌迟疑了,不知道该说结婚还是离婚,宋洲拿过自己手里的刻刀,在英文旁边歪歪扭扭地画出只大脚掌小翅膀的走地鸡。
  哦,不是走地鸡,高云歌看出来了,是小夜莺。
  他下意识捂住自己小腹。宋洲余光注意到他的动作,仿佛能透过衣服看到那处纹身。
  而那一角杂乱的线条,真的太像自己的名字了。
  他的名字纹在高云歌的小腹处,就像一只夜莺被刻在流水线正中央的铝合金板上——高云歌什么工序都拿手,他一个人就是一条流水线,他的双手就是他自己的生产工具。
  高云歌的洞孔打得整齐而密集,宋洲五指全都能找到临近的孔插进去小半截。
  他感受着指节处皮肤和被打磨过的边缘贴合的冰冷与生硬,他的额头也贴上红黄蓝颜色间隔的铝合金板壁。在这条长长的流水线面前,一个人类的力量是如此孤单和渺小。
  像一个西方故事里的骑士,宋洲怀揣着一往无前的孤勇,执意要唤醒峡谷中沉睡的巨龙。
  他闭上了眼。
  终于回忆起自己最初的人生冒险,二十几年前的温州平房内放置最简陋的流水线,平房外的田野里的草比人高。小宋洲一个人在泥地里奔跑,玩耍,寻宝似地翻找被当作垃圾丢到田间的各种材料,他免不了被曲折的钢筋绊倒,磕到水泥块破损了膝盖时,手里还紧握着一颗闪亮的鞋扣。
  咿呀乱哭之际,第一时间发现他受伤的从来都不是父母亲,而是工人。
  一个操着四川口音的瘦小女人,在那个年代只能拿到几块钱时薪,却每次都将他抱起,给他处理伤口,还给他买棒棒糖,帮他把那颗粘泥的鞋扣擦干净。
  他揉搓被眼泪模糊的双目想要记起那个女人的面孔,视野清明之际,他看到高云歌关切地站在身旁。
  “我是一个在鞋厂里长大的温州人啊,”他跟金成的大老板娘坦言,“那些外地工人的孩子都在老家,就把我视如己出。我也曾经是工人的孩子。”
  “现在我长大了。”
  “并非是我那投资房地产的父亲供我出国留学,再虚拟的经济也需要由最基本的生产来作为载体,那些我不劳而获就拥有的一切,追根溯源都来于工人的劳动,而他们的孩子长大以后,很多都别无选择,只能进厂。”
  宋洲抚摸洛诗妮平静的流水线,就像在探索高云歌汹涌的身体。他说:“我不能再逃避下去。我要回到他们中间,不是继续当个吸血鬼,寄生虫,而是真正地站在一起。”
  天黑了。
  月色冉冉,凝照着整个工业区。民间传说里,当这片土地还只是凤凰山脚下的沼泽淤泥,一场无名大火席卷了这个靠织渔网为生的村庄,突如其来,汹涌壮烈。
  火光漫山遍野,三天三夜不熄,几乎要连着山脉烧往市区。火势被扑灭后,涂炭的大片废墟恰似一副动物骨架,还真像天外神灵陨落在此,麒麟湾的名字由此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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