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他也焦虑。他听到宋洲用很高的语调阴阳怪气,故意把每个字都拉得很长,字正腔圆:“原来高云歌以为我是装的呀。”
“原来高云歌以为,我、都、是、装——的呀!”宋洲说一遍还不够解气,脑袋探到窗外,用力到脖颈上都有青筋凸起。
“装的!都是装的!假、的、呀!”宋洲一整口气都输出完后眼前都冒黑色的小星星了,但只有这样,他才能抵挡鼻头的酸意。
他应该大哭一场的,扭头,高云歌却不再神色焦虑,唇角舒展开来,他在笑,他居然在笑。
宋洲瞪眼,极其差异:“你在笑什么!”
“你很可爱啊!”高云歌也尽量大着嗓门,车速都随之稍稍提高。
“这有什么可爱的?我明明在发疯,高云歌,我在发疯!”
“你发疯也很可爱!”高云歌揉了揉鼻子,再吸气时也有些堵塞,继续目视前方行驶。
今夜无星无月,早已罢工的两侧路灯之间,只有轿跑的前后近光灯在照亮,红黄的光晕将沿路的断壁残垣渲染,倒地的小卖部招牌,蒙灰的理发店彩灯,台球厅和棋牌室还敞着大门,里面人去楼空,倒是墙壁上还留有不知真假的电话号码,从找小姐到找出租房应有尽有。
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契合麒麟湾生态的小村子,大量的外地来的工人们在这里生活娱乐,人走了,村子拆了,生存过的痕迹尚未被完全消除。
“可爱个毛线球!”宋洲学车间里的黄毛们讲话,“我一点也不可爱,你们也一点不可爱!所有人,都、不、可、爱!”
他不愿持续地发泄的,这般失态只有在高云歌眼里是可爱的,他毕竟是澳尔康的宋洲,洛诗妮的老板,他是个体面的人。
但他实在是,太需要一个出口了。
“全都不可爱!不可爱什么意思知道吗!not not adorable,but not available to love!”
他英语都蹦出来了。
高云歌听不懂,但不妨碍他又发出了笑声。宋洲现在就像个一米八多高的孩子,还会打奶嗝的那种,声量虽然高,但夹得很细,哼哼唧唧的,听起来一点都不歇斯底里,反而……反而更像是在撒娇。
“太糟糕了,简直是太糟糕了!”他嘟嘟囔囔的,背对着高云歌,小半个上半身都要挂出窗沿了,他奶声奶气地控诉,像是在演舞台剧。
“一点都不好玩,办厂一点都不好玩!没意思,都去——”
他短暂地迟疑。
高云歌甚至能幻听到他本来是想说,没意思,都去死。
宋洲再次蓄力,冲天大喊:“滚——”
“宋恩惠第一个给我滚,滚呐!”宋洲开始一个个点名。
“是!我承认这个厂名最早是你取的,但那又如何呢?有本事就自己也去办一个厂,隔三差五来我这儿指手画脚,有意思吗?我赚钱了不分给你,我亏钱了也不问你借啊!你谁啊,凭什么啊,谁给你的自信来我这儿输出的啊,带着你找的那些求职简介滚,滚呐!”
宋洲白天并没有对宋恩蕙发作。
他也没道理冲姐姐发脾气,宋恩蕙说得每一句话都无懈可击。
她问宋洲和高云歌现在是什么关系,宋洲期待高云歌能主动些,看向他的眼神无比期许。再说了,宋恩蕙又不是外人,不然也不会在联系不上宋洲的情况下,给高云歌打电话。高云歌就是承认两个人已经同居了都行,高云歌涨红了脸都良久憋不出一个定义。
宋恩蕙当时也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你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承认,你们在谈恋爱。”宋恩蕙看向高云歌的目光里甚至有鼓励。“谈恋爱、结婚、生子完全可以是独立的三件事情。不要把罗曼蒂克和资产绑定混为一谈,血脉的延续更是基于对死亡的恐惧。”宋恩蕙劝高云歌不要那么紧绷,不要考虑以后会发生什么,享受当下才是最为重要。高云歌却说,不是这种关系。
“哦?那是什么呢?”宋恩蕙很意外,难道还有比自己更超前的思想。高云歌却只会摇头,无法用自己的语言表达出来,他不愿意将就和含糊:“不是那种能被定义的恋爱关系。”
宋洲的破防之旅从这句否定开始。
他开始无差别攻击,宋恩蕙滚完后邹钟闻滚:“啊!不是温州天才设计师下乡麒麟湾吗!自己没点眼力见的吗!让你休息还真就闲着无事不打板了啊!生产连停三天你不慌的吗?滚啊,跟你哥一起滚回温州去吧!”
“对,滚!跟他哥一起回温州去吧!”高云歌附和道,但是用玩笑的语气,没有宋洲那么抓狂。
宋洲:“小娅也滚!”
“好!”高云歌同意,“小娅也滚。”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每次做表格都要去ty找教程,最简单的求和方程都还不会自己输入要复制粘天,乖乖,我雇的是什么人才!你从我这儿滚了在麒麟湾都找不到第二个厂要你了!”
“还有那些黄毛,都叫什么来着?”宋洲只记得熊安的名字,高云歌说一个,宋洲就让一个滚,一条流水线二十多号人全都滚回云贵川:“滚回去再读几年书吧,在这儿打工能赚几个钱?这辈子就这样了你们甘心吗,就这么认命吗!”
宋洲这是要让整个洛诗妮都滚蛋,就地解散。
他声音已经有些沙哑了,干咳了两下后大发慈悲道:“你不要有侥幸心理,你也要给我滚,但介于你现在还在开车,你可以最后一个滚。”
“好。”高云歌得令,已经记不得自己现在开的是第一个来回。
宋洲还没发泄够,又还尚存一丝理智,骂客户滚之前特意询问高云歌能不能让孙菲也滚。高云歌毫不犹豫地点头,今天晚上只要宋洲能高兴,天王老子来了都得滚。
宋洲再开始输出时更像是在吐槽,心狠手辣夏之心,续航不足孙菲,其他小客户更不用说了,有些一点点单就催个不停,另一些吹毛求疵为了多抹点零,滚,滚吧,都哪里来滚哪里去吧,滚去别的厂里下单,漂亮心情滚,天骐滚,路尔德滚,整个山海市,整座凤凰山,整片麒麟湾,都拔起腿来滚。
宋洲让供应商滚的时候就支棱了,义愤填膺!林文婧第一个给我滚!江浔妈岁数大了还是不要滚了,慢慢走就行,那些小加工厂就不要出现了,毕竟挣的都是些辛苦钱,忙起来了烫金厂老板自己都要上机器打印“lostni”的标签,你们消失就行,不要再出现,给宋洲留个清净。
上下游前后左右全都以各种各样的形态滚蛋了。
宋洲成了孤家寡人。他脸上丝毫没有无助和悲伤,他笑了,开始新的胡言乱语。
“滚了最好,我也不办厂了,我为什么要没苦硬吃啊,我每天开跑车炸街,挂着钥匙扣收租不好吗?”宋洲嗓音都变了,跟主播连卖好几个小时般干涩,他用最枯槁的声音,清点最丰厚的资产。
他特意把手伸出窗外,迎着风什么都没抓住。他每伸出一根手指就报出一套房子的小区名字和单元号,商品房、公寓,商铺、还有厂房……他在回忆到瓯北一个老工业区边上的宿舍楼时卡壳,宋宛成记在他名下的都是优质资产,除了那一栋瓯北农村里的小楼,紧挨着他曾经办过厂放置过流水线的平房。
宋宛成只要有饭局就爱故作姿态的忆苦思甜,那栋小楼是他来时的路,是他事业道路上的第一步,买下来完全不具备出租性价比,但他就是要拥有,并把这么重要的里程碑放在唯一的儿子名下。
那房子也是排屋里的一间,和这个拆迁村里尚未完全被推倒的还挺像。
宋洲于是改成数车,把车牌号和型号一一对应。他从小就喜欢车,是小卖部里塑料玩具的常客。各式各样的小汽车像胶囊,夹在透明薄膜和纸板间,每次老板一进货,小宋洲就会跑过去把那整块挂着的纸板都仰望过去,哪怕只是颜色不同,他也要拥有。
但宋洲在那么小的时候,是没有钱的。
所以他不会放过每一个在田野里撒泼打滚受伤跌倒的机会。那个流水线上的四川女人总会第一时间来寻找,拨开茂密的野草丛将自己捞起。
可她不论怎么抱和哄,宋洲的哭声都止不住,她只能带他来到小卖部里买点吃的玩的。小宋洲鼻孔里都还满是泪和涕,一到小卖部门口,看到琳琅满目的糖果和小汽车,哭闹就戛然而止。
宋洲一度也听不懂那个老板夹杂方言的腔调,那并不是温州话。
直到某一天在麒麟湾附近的小卖部里买烟,老板说“嗯斯嗯”,他扫了“55”,老板又还给他三个一元硬币,改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说:“山海方言里5和2都念嗯,一个第二声一个第四声,就连一些本地人都容易分不清。”
宋洲记忆里的瓯北小卖部和这一条路上每次来回都会经过的小卖部一模一样。
他叫高云歌停车,车坐久了头晕,他下车在那个废弃的小卖部前弯腰干呕了两下,缓缓起身时蒙了一层厚灰的破碎玻璃橱窗崭新了一瞬间:他看到自己被四川女人背在身后,女人的围裙上满是胶水印记和油漆痕迹,他的手里握着糖果和赛车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