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他还说,麒麟湾里的老板自己就是打工出身,却习惯称现在的工人为‘小工’,他还问我,你信的神有这样的口癖吗,在信徒前面也叫个‘小’字,你是小信,还是小徒?”
宋洲怔愣,这似乎和高云歌当初讲给自己听的不一样。
记忆里,高云歌当时喝了酒,用嘻嘻哈哈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寻常地和工友们吃顿夜宵,碰到个乱入的传教士,就也跟他开开玩笑。
这和黑袍男子描述里尖锐到有些刻薄的高云歌截然不同,至少在他们寥寥几面的接触里,这个青年工人是锋利的,刚强的,冷峻的。被拖欠辛苦钱的工人哪有肯忍气吞声的,何况那位包老板当时不止欠高云歌一个,他们聚到一块儿吃夜宵就是为了约定出一个最后期限,如果还没收到工资,他们就以高云歌为首,集体到他档口前拉横幅放喇叭。
这就是宋洲还是“澳尔康的宋总”时,打包工高云歌的真实处境。计件的临时工哪来劳工合同,想要维权不能指望工业区边上的劳动局里填繁冗复杂的表格,而是靠自己记工本上的一笔一画和老板的良心。
宋洲有种重新认识高云歌的恍惚感。
从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口中,他拼凑出了一个更为真实的劳工者的形象。当宋洲挥舞着理想主义大旗,给高云歌授予最崇高的褒奖,将书里的论调高谈阔论,他是真的天真烂漫到不自知,这山海从始至终都是高云歌的为奴之地。
天又开始飘下雪雪子。
黑袍男子举高雨伞为宋洲遮蔽,指了指不远处的十字架尖,邀请宋洲去新建的乡镇教堂坐一坐。
宋洲红着眼,鼻腔堵塞,浑身冰冷,哆嗦着手将手机重新开机,屏幕上的未接来电除了高云歌,还有一连串的家庭短号。
高云歌此时此刻在孙菲的直播间里。
车间虽然停摆了,宋洲也并非完全撂摊子不干,而是和邹钟闻一起搞了个9961。他之前画了个图纸给邹钟闻,还是用jc23266的鞋底,他设计了款鞋口翻出毛绒的勃肯,配上两侧纽扣像两只动物耳朵。
若不是赶着要参加明天的婚礼,宋洲这会儿肯定也会在孙菲这里。夏之星开播之前洛诗妮就和贵足女郎闹掰了,圈子就这么大,她自然是听说都发生了什么,于是直接从漂亮心情那里拿货。洛诗妮市场批发和网店客户全军覆没,直播领域的独苗只剩下孙菲,但孙菲偏偏要说这个绒毛颜色不对,这个版不错,要是颜色没选对拉不起流量,实在是可惜。
邹钟闻跟她犟上了,这可是如假包换的洛诗妮棕,外面别的厂仿的有色差都卖得风生水起,怎么偏偏孙菲不行。
孙菲也有她的经验和道理。ty直播里有些滤镜是系统默认的,关不掉,9961外翻的绒毛本身是米黄色的,在默认滤镜下会变成米白。
“哪有这么明显,你看你看,我拿ty录像发个短视频,绒毛也没怎么变色啊!”邹钟闻揪着那两撮绒毛,很不服气。
“视频是视频,直播是直播。”孙菲也解释到急眼了,一想到9960的事故追根溯源还能牵扯到自己那个名字都不想提的前男友,她怎么可能不憋屈。而现在全山海只有她这一个直播间还愿意拿洛诗妮的样品,9960已经是过去式了,她也是积攒着一股劲儿,势必要用新款的9961,从夏夏选品等同行那儿,一鼓作气把流量抢过来。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高云歌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干脆用自己那个momo成群的号播一会儿,试试看9961在直播镜头里到底是什么颜色,也可以顺便问几个momo对这个款的接受度。如果颜色没失真,再用孙菲的号播,不然就重新调整。
这个方案所有人都同意。熊安和小娅也在场,帮着架手机和调整打光设备。
等一切就绪,高云歌把9961放在画面的正中间,即将点下屏幕上开播的按键,直播间的大门从背后发出把手扭动的声音。除了高云歌,其他人也一脸疑惑地扭头看去,猜不出此刻会来访的可能是谁。当初为了隐蔽性,孙菲特意把直播间选在远离鞋业大厦的地方,一个郊区自建房里的三室两厅,租金也比老东家那儿便宜,就是为了防止有太多同行或者鞋厂来走动,泄露了最新样品。
而在这个时间节点,除了宋洲,他们想不到还会有谁会来。来的人和宋洲还真有几分相似,乌黑锃亮的短发往后梳,露出两鬓整齐的斑白,他穿一身笔挺的西装,站在那儿身型比衣着还要直挺挺,跟来之前刚参加过什么极为正式的仪式似得,只一个扫视的眼神,孙菲等人就识趣地低下头,默默地离开到房间外——
关门的是小娅,缩着脖子,目光还落在门把手上,发怵两秒后猛地扬起头,问同样不明状况的同事们:“刚进去的是咱宋总的爹?”
熊安半张着嘴,也看傻了。仅从面貌的相似度来说,两人的关系很好想象,却又有点难以想象。宋洲面对客户的时候千人千面,对他们这些在手底下做事的,从来都是和和气气,实实在在,不摆老板架子。
不像刚刚进去的那位,从头发丝到皮鞋尖都透露着不怒自威的气质,或许他年轻的时候也会像宋洲这般意气风发,等宋洲到了他的年纪,未必会这么有震慑力。
“哎?”邹钟闻点了好几遍人数,点兵点将又一次指向自己,“怎么只有四个人,高云歌呢?”
孙菲一个箭步冲到门前,试图去扭动把手,那门从内部反锁,纹丝不动。
门内,宋宛成并未给自己的到来给出任何解释。如同自己才是这个房间的主人,宋宛成双手背在身后,在一半是会客茶桌,一半是直播设备的空间里闲庭信步,围绕着高云歌转了一圈,却从未有一正眼落在他身上。高云歌也不主动开口,就站在展示9961的半身桌前,两人的距离如此之近,却割裂得如在不同的时空里,不知过了多久,高云歌听到耳边响起一句轻蔑的呢喃,宋宛成从鼻孔里哼气,用温州方言讲了句,不男不女的玩意儿。
高云歌侧目,下意识想看一眼窗玻璃上自己的模糊倒影,玻璃被帘布挡住了。
转念一想,就算看到了又如何,自己什么憔悴模样,又不是不自知。
还有那没抓起的头发,确实散在肩膀上,车间忙得时候没空去理,不忙了,更没有心思去理,若是只从后面看,一时间是很难分出性别的。
高云歌不否认宋宛成对自己的评价有一定的道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双手插兜,径直往门的方向走去。
一拧,一扭,被宋宛成反锁的门拉开一个人身的空隙,但高云歌并没有离去,而是反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宋宛成不把他放在眼里,他便也不看向他,门外的小娅等人全都听得一清二楚,高云歌也没有太客气。
“我敬你是宋洲的父亲,”高云歌的普通话字正腔圆,“但你要是还讲些不好听的话,我请你出去。”
第82章 爱我是他最大的反叛,唯一的革命
直播室外,熊安等人排排站,亲眼目睹高云歌推开门,半侧着身大有赶客之意,又在僵持了五六秒后,缓缓将门合上。
“什么情况,刚那个时髦老男人什么来头?”
“这还用问吗,跟咱的小宋总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这父子关系真的比真金还金!”
“他爹怎么来了?”
“他爹怎么这时候才来啊,不应该啊,开年正忙的时候没见过,剪彩的时候没见过,怎么偏偏出了这么大的问题后才来?”
“对啊,这时候来能起什么作用呢,回天乏术啊!”
几个人七嘴八舌地八卦了起来,熊安一锤定音道:“我知道他来干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纷纷落在熊安身上。熊安挠了挠早已褪色的一头黄毛,见怪不怪道:“这在我们云贵川很常见啦,小情侣就是感情再好,只要彩礼没到位,他们的感情就不会得到家里人的祝福。”
熊安的语调还挺朗朗上口:“你们想啊,咱们小宋总,多么金枝玉叶的人物啊,他要真是个女的,又来自讲排面的温州,想要把他娶到手,那多天价的彩礼都上不封顶,流水席在麒麟湾摆个三天三夜都不为过。所以高哥才那么拼,在车间里忙前顾后,不就是为了跟宋总奋斗出一个他们俩的温馨小家吗,现在好了,厂里的生产出了那么大的纰漏,别说挣钱了,搞不好宋总还不少自个儿的私房钱填进去,宋总都倒贴成这样了,他爹还一分彩礼都没捞到。家人们,你们将心比心一下宋总的爹,肯定也要来找高哥算账啊,咱们的小宋总这么好的条件,又才二十几岁正值清楚年少,什么样的对象找不到,偏偏吊死在高哥一棵树上,这哪是下嫁,简直是下吊,我要是宋总的爹,我也要来及时止损,棒打鸳鸯呀!”
所有人嘴巴张得和眼睛瞪得一般大,竟还真觉得熊安的话有几分道理。
可他们就是耳朵贴着门和墙壁,也听不清里面交谈的声音,只能透过一道极为狭窄的缝隙里,隐约看到高云歌坐在茶座前,和宋洲的父亲面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