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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高云歌撕开一袋自己叫不出名字的茶饼,将干燥的茶叶捏碎后放到两个小杯里,才想起自己忘了先烧开水。宋宛成不语,只是看着高云歌给自己泡茶,手法极为生疏,没有一个步骤是对的。茶桌从来都不是高云歌的主战场,他显然是从未正儿八经地像个老板一样坐在那个位置,通过品茗的方式和人攀谈交流,从话里话外捕捉到蛛丝马迹。
  宋宛成这一生的职业跨度很大,当他只是文成县城里一家理发店的tony,他的洗头小弟就很听话,当年林琅第一次步入那家店,正是那个洗头小弟温柔的按摩消减了她游玩的疲乏。
  后来宋宛成到龙湾办鞋厂,号召了一帮文成的好友和亲戚参与工厂的管理和采购。他永远能第一个想出踩着时代风口的点子,胆子也比天大,而再宏伟的计划如果没有人去落实,他就是有关系拿了地也盖不起楼,有魄力去贷款也找不到担保人,所以他会在酒后深情并茂地和那些帮他做事的人拥抱,握手,额头抵着额头,细数合作的点滴后称对方为兄弟。宋宛成从小对宋洲的教导里也有一条:你要树立起自己的人格魅力,吸引来肯死心塌地为你做事的人,那将是你异父异母的兄弟。
  不可否认高云歌也是个很好用的“兄弟”。
  尽管是第一次来山海,宋宛成一直密切关注宋洲的洛诗妮,知道高云歌在车间里的重要性。以洛诗妮巅峰时期的产量来,就是请五个管理都未必能顶一个高云歌,而一个高云歌给洛诗妮节省下来的成本不止五个管理。
  所以宋宛成并不吝惜肯定,在接过那一杯直接注入热水的小杯后抿了一口,说:“你是个很好的伙计。”
  高云歌双手垂在桌下,轻轻歪了歪脑袋,盯着自己面前这杯也倒入热水后的小杯,里面的茶叶病怏怏地舒展开。他游离地露出疑惑的表情,这玩意儿好喝吗,是吐真剂吗,为什么谁来档口里坐下,不管是多鑫的老板还是贵足女郎,宋洲都要给他们泡一杯。
  于是他也装模作样地给宋宛成制作了一杯,味道可想而知不咋地,肯定不如宋洲的手艺。他沉默不语,宋宛成便自顾自地说道了起来。
  先是举了个例子,澳尔康能在千禧年起死回生不仅仅是靠烧毁劣等品的一场营销,而是整个管理层的大洗牌,严治贪污腐败,才让股民有了继续买入的信心。洛诗妮和澳尔康比肯定是小巫见大巫,但这么大规模的断底事故,就是放在温州也是空前绝后的,何况跑量的山海。
  宋宛成鞭辟入里:“洛诗妮若想明年继续办下去,也得换换血,客户才能重新信任宋洲,重拾信心在洛诗妮拿货。”
  高云歌一时间竟无法否认宋宛成提议的合理性。
  一个鞋厂所涉及的上游产业加起来有数十家,大到皮革鞋底,小到胶水针线,洛诗妮的厂虽然停工了,但流水不能停啊,那么多加工厂真材实料干了活,那么多供应商白纸黑字地送了材料,饶是整个麒麟湾都知道是鞋底出了问题,贵足女郎等客户也不会冲到金成那儿讨说法,只会继续对洛诗妮施加压力。归根结底是洛诗妮没做好品控,牵一发而动全身,连累了这条船上的所有命运共同体。总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洛诗妮需要给客户和供应商上演一场壮士断腕的表演,以表决心,日后不会再出现这类问题,高云歌是宋洲最好的左膀右臂,也是替罪羊的不二人选。
  高云歌也找不出比自己更合适的牺牲品。
  那么多鞋底厂纷至沓来,不要钱似地想跟洛诗妮做点生意,他们怎么就选了金成呢,纷纷扰扰的流言里肯定有一个版本是管理层受了贿赂,吃了回扣,才让金成以次充好。小娅只是个文员,虽然也管点财务,但车间走得还没宋洲勤。熊安虽然被提拔成了副厂的管理,但那边只负责鞋帮生产,江浔皮革到了年底发给他发个红包还能理解,全部送去本厂的鞋底怎么可能有他的份。倒是邹钟闻身为设计师,每次打完样都要兼算成本,供应商的报价他必须门清。他的位置其实比高云歌更关键,他要是想把手伸长,可以把洛诗妮里里外外都吃个遍。但他不是这样的人,就像高云歌也不是这样的人。
  宋宛成一个巴掌一颗枣,声线都变柔软了:“你放心,我会给你一笔钱,像三年前那样,你离开以后想去哪里都可以。”
  高云歌细思极恐,一瞬间浑身鸡皮疙瘩长了个遍,目光灼灼地盯着宋宛成,垂在桌下的双手紧攥住大腿肉。
  “你……”高云歌呼吸都有些不顺,匪夷所思道,“你一直知道……是我。”
  “我当然知道是你,换做别人我还不放心。”宋宛成的语气是那么的理所应当,“你三年前会自觉地为了我儿子的声誉离开他,三年后你有幸在他手底下做事,你肯定会任何人都死心塌地。”
  房间里的温度骤降。
  帘布遮蔽了窗户,让人看不见外面的实时天气,只有体感上的冰,刺骨难熬。高云歌又把空调开高了两度,裹了裹外套,宋宛成则仪态端正如一座雕塑,像是早已饱经了无数风霜,并不介意这点寒冷。
  长得真的很像宋洲。高云歌和宋宛成咫尺远近,满脑子却是另一个人的模样,宋洲。
  同时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如果真的要离开,像三年前那样,他甚至没考虑过弟弟的再一次转学,妹妹的工作,以及自己该如何谋生,这些他都不在乎,他唯一担忧的是宋洲,宋洲出门前穿得也是这般单薄。虽然不知道他现在身在何处,肯定是被冻得红了鼻子耳朵。
  烧水壶是恒温的,降温后自动加热发出工作的声音。宋宛成在高云歌错愕的注视下用功夫茶具行云流水地走了遍步骤,他不满意的是茶叶,抿了一口后依旧皱着眉:“我当然知道你的存在,不然除了恩蕙举荐的邹钟闻,我肯定要从以前的鞋厂班子里调几个经验老道的叔叔伯伯给宋洲。”
  “为什么……”高云歌的语言是如此匮乏,难以表达内心的积郁。宋宛成却心知肚明他无法理解的是什么,还是那句话:“你比他们都好用呐。”
  更像是评价一个得心应手的物品,一件物美价廉的工具,宋宛成慷慨地彰显他的公平和正义:“我丝毫不奇怪我儿子喜欢找你拼伙计。”
  高云歌嘞开嘴,并非是在嘲讽任何人,而是笑自己。
  那他三年前算什么。他离开在对宋洲最愧疚的时候,甚至是出于一种报恩的心态,他自知要离得和宋洲远远的,不影响他的家庭和既定的人生轨道,那样的精英生活于他这种普通人来说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如果今天宋宛成来只是一味的强调两人身份和阶级上的差距,高云歌反而不会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这是他早已接受的既定事实,所以高云歌才异常地震惊,原来在宋宛成眼里,只要一个人对他的儿子有用,那么就是有再多外界的闲言碎语,暧昧不清,宋宛成作为父亲权衡利弊后都会闭只眼睁只眼——睁开的那一只眼里唯有利益关系。
  但现实不是这样的。
  现实是宋洲不仅仅是喜欢跟自己拼伙计,那些信任和配合早已超出合伙的维度,高云歌很笃定:“你的儿子爱我,才会招募我一起办这个厂。”
  宋宛成没被茶水呛住,但拿杯子的手有明显的停顿。
  他已经很久没这么直白的听到“爱”这样的词汇了,爱,对面这个人和自己的儿子同性,要学历没学历,要家世没家世,两人的条件如云泥之别,仅有样貌还算匹配,而青春年华,本来就是最容易流逝的资本。
  这样一个人居然在言说爱,爱?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所以宋宛成并不与他争辩,那会显得更加荒诞。他说:“这不是你们拥有的东西。”
  “我不需要一个出轨成性的父亲来告诉我,他的儿子懂不懂爱。”高云歌的回击毫不犹豫。
  宋宛成终于露出饶有兴趣的意外神情,看来宋洲对高云歌透露了不少原生家庭的辛秘。这反而让宋宛成更骄傲了,如果适当地袒露心扉能获得他人的恻隐之心和更多助力,何乐而不为呢,过往的创伤对于弱者来说才是禁忌,于宋宛成而言皆是谈资和勋章。
  “那可真是遗憾,你们朝夕相处,却根本不了解彼此,没参透对方的真正面目。”宋宛成的眼神里闪烁过一丝诡异的兴奋。
  “他是个独立的个体。”高云歌都要为自己鼓掌了,这么文绉绉的话居然也能从自己嘴里说出,那些高深莫测的书没白看。
  他说,爱本来就是给出一个人所没有的东西。
  “哈,哈哈哈。”宋宛成难以维持威严的形象,坐姿都变得散漫,指腹滑过眼角像是在揉搓笑出来的眼泪。
  他觉得高云歌很可笑。
  太可笑了,以至于都显得天真了。宋宛成自己都要如喜欢阿猫阿狗一般喜欢上这么简单直白的高云歌了,他笑够之后变得严肃,声线凌厉:“是我与他血脉相连,他身上流着我一半的基因,他是我的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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