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他和你不一样。”高云歌固执道,“至少现在,他是个专一的人。”
“这在你眼里是忠诚的体现吗?”宋宛成语气轻蔑,毫不掩饰对这种美好品质的嗤之以鼻。无能的男人才会用忠诚来标榜自己,但凡一个人有磅礴的野心和足够的能力,上升的道路上就是会有诱惑如影随形,偶尔开一次小差不过是对自己厮杀拼搏的奖励。而一个够格的伴侣也不应该要求对方一心一意,那会错过很多机遇。
高云歌帮宋洲控诉:“你根本不知道在宋洲小的时候,你的形象有多恶劣,对他心灵上造成的伤害有多大。”
“啊……他是这么跟你说的吗,多小的时候?还在办鞋厂的时候吗,洛诗妮这样的,鞋厂。”宋宛成绕了绕手指,指着这个租来做直播的空间,目光可及之处摆了不少洛诗妮的鞋盒。
“当时厂里确实有不少云贵川来的外地女人,其中一个四川来的和你一样能干,一个女人可以顶三个劳动力。我理所应当要多付给她钱的,可我只是在她累到晕倒后去她的宿舍慰问了一下,送了点水果,她就好像获得了某种……希望,希望真是个好东西,跟报酬金钱相比,希望是多么高尚,我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个微笑,她在厂里做的就更起劲,甚至还帮我照看小宋洲,她比现在的你还天真,以为和我真的可以有额外的关系——”
高云歌算是听明白了。
原来在宋宛成的逻辑里从来不是自己出轨,而是别的女人倾慕,被他的个人魅力折服,所以他绝不会认为自己愧对家庭和亲人,恰恰相反,他是那么的自信,那么优秀的自己不论在外面如何拈花惹草,也会回归家庭,他是个多么称职的丈夫和父亲,无可挑剔。
高云歌说:“可你还是心虚,不然也不会在物质上补偿宋洲,送他出国,不停地买房买车。”
“我心虚,我?”宋宛成指了指自己,又笑了,摇了摇头,呢喃了句:真是要命了。
“那宋洲有没有告诉你,他又是怎么发现的,发现之后呢?他为什么不告诉其他人,他从我这里交换了什么?”宋宛成意料之中地捕捉到高云歌眼里闪过的茫然,另一种叙事像毒蛇,钻进高云歌的耳朵里。
屋外,孙菲等人已经放弃去窥探那道看不出什么名堂的缝隙,一个个全都缩着身子,用踱步来缓解等待的焦虑。
“他们到底在聊啥,怎么还没聊完。”
“对啊,冻死我了,为什么当初租完房子只在直播室里装空调。”
“你问我我问谁啊,这一整层除了这个直播间,其他地方都是拿来放杂物的,除了客厅,阳台上都放满了空鞋盒,砸咋了,这年头鞋盒日子都过好起来了,能吹上空调了?”
“行了行了,别吵了。”邹钟闻双手交叉钻进衣袖里,冷得牙打哆嗦,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办法,他向熊安使眼色,示意他去敲个门。
“我去敲门?那成何体统。”熊安的彩礼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煞有其事道,“婚娶这等人生大事,谈个三天三夜没谈拢都实属正常,高哥今天应该是第一次见家长吧,短视频里说得好,莫欺少年穷,敢笑黄巢不丈夫,我们高哥也是实打实的潜力股,未来可期,那肯定要跟这位未来老丈人再多争取争取。”
“再争取下去天都要暗了,还开不开播试看毛口颜色呐!”邹钟闻提醒大家伙别忘了聚在这儿是为了什么,可当他抓狂地站在门前举起紧握的拳头,还是没壮胆砸下去。
他知道明天会举行宋恩蕙的婚礼,而宋宛成穿得那么正式,肯定是一起拍了什么阖家团圆的照片,又产生了矛盾和分歧,所以才会从温州匆匆赶到这里。
情况远比所有人能想象的更为复杂和严峻。邹钟闻攥紧手机,想给宋恩蕙打个电话,正犹豫不决之际另外一扇门哐当而开,动静大得像是被宋洲从外撞开。他的头发乌黑湿润,沾着雪雪子凝成的水汽,一张脸被冻的又青又红,嘴唇微张时眼神都变得失焦,强撑的身体下游离着男人的一丝脆弱感。
“我知道他怎么找到这里的。”像是没看到其他人的在场,宋洲自顾自地喃喃,穿过客厅里堆积的鞋盒来到直播室的门前。半年前他在温州的康阳纸箱订制了六千个鞋盒,上面印有洛诗妮的注册商标和高云歌的人像。这些鞋盒当然不可能真的流入市场,一直处于闲置状态。宋洲见孙菲租来直播的地方还有大片空余,就让纸箱厂把盒子全都送到这里,他还能帮孙菲分摊点房租。
康阳纸箱在宋宛成开鞋厂的时候就跟他父亲合作过,两人是多年的好友。宋洲之前千叮咛万嘱咐,不希望这批特殊的鞋盒被父亲知道,宋宛成的面子显然比他这个当儿子的要大。
“谢天谢地,老板你终于来了,你快点进去啊!”
“对啊对啊,你再不进去,我都怕他们两个没谈拢打起来……你爸老胳膊老腿的,打不过我哥的。”
“就是就是,买卖啊不,彩礼不成仁义在,高哥在洛诗妮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宋洲站在门前,手搭在反锁的把手上,一时间竟没有勇气弄出动静。
像是能透视到屋内两个人如何的攀谈,他毫不怀疑,自己的父亲会如何描述自己——
“他那时候才多大,不到七岁。我可以发誓至少那一天,我在那个四川女人的寝室里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只是看到了,看到了,就默默走了。等到我去他的房间里,他根本不给我解释和安抚的机会,编造点这个年纪的小孩爱听的童话,不,他不需要,他开口就是谈条件,说他要一处房产,那栋宿舍楼要过户到他名下。他还要一辆车,那个被他扔进垃圾桶里的玩具车像什么型号来着,哦,帕拉梅拉。”
宋宛成目光炯炯如烛火,毫无被自己亲生儿子敲诈勒索的后怕,而是一种更隐秘的骄傲。
“哈,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学来的,不,很多人是学不来的,这是他的天赋,与生俱来的能力。他那时候还不懂房啊车的资产意味着什么,但他就要,要用这些来交换,来弥补,而不是像她的母亲,那么拎不清,执着于情啊爱的。她给我生了个好儿子啊,他是个天生的商人。”
寒意再次将高云歌侵袭,一颗心脏都被揪起。高云歌捂了捂胸膛,有种呼吸不连贯的病痛感,他的反应并没有让宋宛成感到意外。如果眼前这个青年人对自己的儿子真的有所谓的感情,那么让他看清宋洲真实的人性底色,远比让他带着念想离去残酷得多。
但是高云歌说,不。
高云歌僵硬地摇摇头,说,不是这样的。
宋宛成都有些可怜他了,装模作样地怜悯道:“知道自己朝夕相处的人有另外一副面孔,是很难以接受的。”
“不。”让高云歌心痛的并不是宋洲孩童时期的冷酷,而是宋宛成的无懈可击,他的声音震颤,“就算宋洲真的是这样冷漠、无情、天生唯利是图,一个父亲,都不可以……这么说自己的小孩。”
屋外,宋洲迟迟没有动作,另一只手伸进衣兜,攥紧那块失而复得的木牌。
如那个黑袍牧师所言,他当年放弃上吊后,也折下了森林那根被他选中挂绳子的树枝,带回国后本想也制成十字架的样式,但为了更符合山海本土人文,就只是雕刻成一块木牌,。在那座教堂随着村庄的拆迁而破损之前,牧师一直把牌子留在那里。
但人的记忆是不可信的,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产生偏差,哪怕身处同一个时间和空间,不同的人在各自的回溯中都会各执一词,甚至陷入无休止的罗生门。
高云歌曾口口声声说自己只见过宋洲一次,但在那段秋冬之交的日子里,宋洲不止一次地失眠难耐,如幽灵般飘荡到那片拆到一半的破败村庄里,在教堂的废墟里待到天际露晓。高云歌尾随过几次后被他的精神状态吓到了,所以才会去找那个神神叨叨问他信不信有神的牧师,牧师非常非常自信地从新教堂里拿出那块陪伴他从德国回到山海的木牌,让高云歌在白天把牌子挂回去,他想渡的那个人只要有幸看到了,只一眼,就会获得启示。
高云歌起初半信半疑,双手不停翻转那块一看就不值钱的玩意儿,不解道:“窄门?什么是窄门,一个人为什么要过窄门?”
“那是一种比喻,一种困境,一道人生难题。”牧师的双手动作夸张,不停抓空气,他很自信,“你不是说那个人读过书留过学嘛,你跟他说cheer up!never give up!那多俗套啊!”
“啊……”高云歌脑袋空空地点了点头,心想宋洲这种文化人确实需要点故弄玄虚的指引,他是机敏的,聪慧的,他是读过书留过学的宋洲,他会自己振作——
高云歌关于那块木牌的记忆不会出错,那个牧师只刻了正面,一个人要过窄门。
宋洲艰难地抬起手腕,轻轻扣在门上,另一只手指腹揉搓背面,那句“两个人就入山海”是他自己杜撰上去的,那是他自己的意志,在跟高云歌重逢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