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桑绿冷漠,一掌推在她的脸上,强行扭过去。“不可以。”
  姜央有些失望,磨磨蹭蹭地走,桑绿几次都快贴上她的背,那高大自信的背影,不驼不弯,好像就因为自己几句话,平白蒙上了一层落寞的影子。
  桑绿的心感性地揪了一下,姜央生在大山,又是巫女,本就与他人不同,何必跟她计较这些,况且,阿红的事还要对方帮忙。
  算了,一坛酒而已,分一半又如何?
  桑绿挑起食指,轻轻戳了戳姜央的背。
  姜央低着脑袋,没有回头,但手腕翻到背后,捏起外袍一端,伸给桑绿。“分你一半。”
  “什么?”
  姜央模糊在黑暗里,一身的外袍也融在黑暗中,宽大异常,衬得那两只手指小巧可爱,其他三指翘起勾了勾,重复道,“分你一半,不用你的一半酒。”
  桑绿话到嘴边又咽下去,逗她。“真的?回去后又要耍赖吧。”
  姜央语气郑重,指节捏得用力,拉出一个大弧度。“不会,我说话算话。”
  桑绿嘴边的笑意漾开了,止都止不住,接过姜央那一点点的布料,她没有多拿,只抿着姜央揪出来的小揪揪。
  似有似无的借力,似有似无的牵引,似有似无的情绪,飘散在月光下的农田里。
  田埂总会走完的,两人踏上大路,还是没有并肩,桑绿依旧这么捏着,姜央依旧这么牵着,就这么走回了家。
  三层小木屋渐渐在坡上显现,素布飘扬,向她们招手。
  “你背后有伤,今天不能洗澡,早点睡吧。”姜央拎着自己那坛酒回房。
  她大步一迈,外袍被扯住,回过头。
  桑绿微微歪着头,抿唇浅笑,举起手里的酒。“分你一半。”
  酒坛不轻,桑绿拿得不稳,叮咚的酒声清脆作响,在夜的润色下,暧昧敲进心头。
  姜央漆黑的瞳仁望着她,似有情绪浮动。“你刚刚还不肯。”
  桑绿假作不耐地晃了晃。“要不要嘛。”
  “要!”姜央一把抱住酒坛子。“都说了会把酒味晃跑。”
  “我们在院子里喝吧,电灯拉出来。”
  先前姜央与姜奎、洪洪坐在院子里喝酒的一幕,桑绿心痒痒得不行,总觉得那份陈旧的光阴是自己失去已久的,不奢望抓住,只是想拥有一刻的重温。
  “那我们去屋顶喝。”
  桑绿刚打开外拉电线的灯泡。“屋顶?那里太黑了。”
  姜央从墙角抽出一根竹竿,将电线卡在竹竿短簇的枝丫处,像是路灯般高高立起来。“这样呢?”
  家用灯泡不比路灯灯泡,举得越高并不能越清晰,那光线愈发暗了,只朦胧有一些,像小时候停电的傍晚,自己睡在姥姥的怀里,大蒲扇一摇一摇的,微风中带着一丝夏季的燥热,讨厌的蚊虫盘旋在头顶,刺鼻又好闻的花露水味……
  陈旧感更浓了。
  年幼时母亲患癌,彻底离开了舞台,大姨和二姨轮番在医院照顾她,没人和桑绿提母亲的事。
  电视上的母亲不见了,桑绿除了少看点电视,生活中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在农村的姥姥家,和云落到处疯玩,说句不好听的,在母亲最脆弱的那段日子,确实是她前半生过得最自由的时候。
  桑绿指节点了点眼角的湿润。“好,去屋顶。”
  屋顶有直接上去的楼梯,瓦片遍布的屋檐内侧,竟然有一个挺大的平台,平台上放满大缸子,不知道做什么用的。
  姜央跨上屋顶,拉桑绿上来。“这里能看见山坳里,可美了。”
  远处的美早已被黑暗裹住,只有零星的光点在山脊上颤动,桑绿看向脚下,靠近屋顶的瓦片有不少碎了。
  “你常常一个人上来喝酒?”
  姜央启开封泥,在两个小碗里倒酒。“嗯,阿札玛死了以后,就剩我一个人了。”
  这话怪伤感的,桑绿不可避免又心软几分。“你还有其他亲人吗?”
  “还有。”姜央一饮而尽,又倒了一杯。
  桑绿一掌遮住坛口。“还有?他们不和你一起生活吗?”
  “一起生活呀。”姜央喝酒不上脸,但眼神已经没有那般清醒了,双掌拖着下巴,眼睛黏在桑绿挡在坛口上的手掌,又似乎透过手掌看向屋檐下面。“我们一直在一起。”
  屋檐下面?
  扑扑——突如其来的破风的声音。
  二楼蹿出几个黑影,虚空飘荡,桑绿心一紧,下意识双手挡在面前。
  扑扑——
  黑影在风的作用下,扭曲又展开。
  是布啊。
  桑绿好笑,但旋即又想到,自己似乎从来没有上过二楼,正想回头问时,姜央又咣咣炫了两碗。“……不是说好了一人一半。”
  姜央见被她发现,窃笑着不喝了。“剩下的都是你的。”
  桑绿拎拎酒坛,只听见轻微的酒声,哪还有一半。“……”
  姜央竖起食指,一个个点数山脊上的小亮点。“一、二、三……他们都是我的亲人。”
  山脊上的亮点少了许多,在两人望过去的这会儿,又灭了几盏,黑蓝色的一片,有几分萧瑟。
  “都和你有血缘关系吗?”
  姜央摇头。“九黎人,生来就是一家人。”
  “那阿红呢?她也是吗?”桑绿纠结了一路的问题,没成想现在自然而然就问出来了。
  姜央沉默了一会。“她当然是。”
  “那她为什么不能回巫山呢?”
  “她坏了规矩。”
  “人总会犯错,不能没有一点改过的机会吧,她已经吃了许多苦,还不够惩罚的吗?”
  姜央眼里仍有酒意,可触及到最原则的底线问题,面色瑟然,有种世外的清醒。
  “桑小姐,你们外边的人,总是这么随意违反规则,违反了以后又随意改变规则,以此减轻惩罚……你看看你们的刑法,短短几十年,修改了那么多次……要是一直这么下去,坏人会越来越坏,好人也会越来越坏的。”
  听起来很有道理,但桑绿觉得全是诡辩。“一码归一码,我们讲究罪责刑相适应,多大的过错,就承担多大的惩罚。阿红只是看错了人,就因为爱错了,她得搭上自己的一生?”
  “罪责刑相适应?”
  姜央似有所感。“破坏规矩是会死人的,阿红现在活过的每一天,都是赚的。”
  桑绿难以置信。“你忍心她死了以后变成孤魂野鬼?”
  “我不会让她变成孤魂野鬼,她是巫山的人,我会送她回老家去,让她变成开心的鬼。”
  那不还是鬼?
  桑绿:“……我们怎么能控制死后的事情,为什么不在活着的时候好好对待她?”
  “人活着总是痛苦的,无论怎么生活,都逃不出苦难的框架,她回来就不会痛苦吗?那何必拼了命地要跑出去。”
  这番话放在谁身上都适用,但放在姜央身上,桑绿只觉得违和。“你也痛苦吗?”
  拥有巫山最大的田地、无偿享受寨民的劳作、肆意处置他人的家庭关系……
  这样的人,怎么会痛苦?
  姜央眼眸含笑,比天上的星星还亮。“痛苦是因为不可得,我没有想要的东西了,很快就不会痛苦了。”
  桑绿白了她一眼,你什么都有了,当然没有不可得。
  “可是桑小姐啊,你还有许多想要的东西。”
  桑绿一惊,心脏漏了一拍,藏好的秘密在胸腔里乱窜。“我?我想要什么?”
  “你的眼睛,会吃人。”
  姜央咂巴了一下嘴,唇色润着酒色,暗暗发红,莫名有些性感。“我很喜欢。”
  第42章
  “我很喜欢。”
  桑绿眼前好像荡漾着一层水膜,柔软又坚韧,与姜央只有一掌的距离,却朦胧不知其意。
  我很喜欢。
  喜欢…什么呢?
  桑绿承认姜央的外形条件狠狠踩在她的审美点上,可是这人的脑回路与世间所有人都不同,每次心跳异常都能及时拉住理智,但那层无形的水膜漾得太过柔软,软得那份艰辛拉起来的理智,岌岌可危。
  “我喜欢你现在的眼睛。”
  轰——
  桑绿听见理智轰然倒塌的声音。
  “刚进山的那天,你的眼睛黯淡无光,看起来像个死人。”
  这实在不是什么好评价。
  桑绿知道自己那时的心理状态,精神在长期的高压下紧绷到麻木,日复一日无意义的练琴,早就将她那份还算过得去的天赋磨灭了,网上那么多‘伤仲永’的评论,她不是不在意的,可越在意越陷入泥沼。
  她找不到自己了。
  “那样的我,很丑吧。”
  “是啊,我有点点害怕。”姜央捏着指头比划。
  桑绿笑了一下。“你还会怕呢。”
  “嗯,你那时候像死了七天七夜,我害怕那天是你的回魂夜。”
  桑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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