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涡云纹如果是太阳,这云雾又代表了什么?”
漂亮的“女鬼”如是说着。
棺材也是第一次被如此温柔、指纹又清晰的手掌抚摸,轻拢慢捻,仿若自己是她久未相见的情人,不像以往那双粗糙如砂纸的手,重重摩擦下来,总会刮走自己身上许多色彩。
老人常说每一口棺材都有灵性,不然,这方方正正的棺身,怎么就柔和圆润了许多?
桑绿闭上双眼,触感感官放到最大,仍是觉得不够,右手放到身体一侧的挡板纹路上。
这一侧的纹路要清晰完整许多。
也就是说,姜央时常抚摸棺头的挡板,为什么?
这里一定对她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桑绿手下更加细腻,一毫一寸都不放过,云雾的起落笔处并没有规律,似乎只是单纯的代表雾气。
拨开云雾。“这是…”
桑绿睁开眼,条纹触感下满是星星点点,荧光发亮,明明…明明方才还没有的!
此时棺头挡板上的图画不再是简单的上、中、下三层,而是由里向外、有深度的几层融合嵌套。
最里面那一层是漆黑的底色,布满点点星光,一闪一闪,如倾倒的夜空,夜空长出枝丫,枝头上停留几只展翅的飞禽,好不热闹。
夜空之上,覆盖了一层黑色云雾,严严实实遮住底下的美好,不让外人窥视。
也许打造这口棺材的人还是觉得不保险,在最上层画了许多太阳,烧红了云雾,炙热得足以灼伤任何人的眼睛。
桑绿仿佛都能想见姜央造棺时的表情,一定是眼尾上扬,挺着一张臭屁脸,骄傲自己这份惊为天人的智慧。
坠崖的太阳……最后,竟然是掉入了星空?
桑绿越看越震撼,她忘了问姜央一件很重要的事,天上的太阳坠崖后,是进入了地狱,还是获得了永生?
呼——风打得晾衣架一阵嘎吱响。
桑绿后背冷得一激灵,伸手去拽腰间的被单,一仰头,一块布料从窗户飘进来,正好蒙住了脸。
皂角的清香夹着草药味的苦,浸着大山夜间独有的凉,是姜央的衣服。
桑绿一扒拉,布料又长又薄,好生整理,一边叠,一边碎碎念。“说了八百遍衣服要用夹子夹好,就算懒得夹也不能就这么直接挂在枝丫上,偏是不听,邋里邋遢的懒女人。”
手中青色的布料顺滑柔软,稍有不慎,顺着掌心就溜走了,叠几层小方块也没法规整,摩擦力失效了似的。
桑绿干脆展开,也不敢太用力,这布料薄如蝉翼,一撕就会坏,也不知道干嘛用的。
“嗯?”
布料有个两米多长,颜色并不是纯粹的青色,从一端到另一端颜色渐黑,细细瞧去,不规则的纹路起起伏伏,色彩也不是单纯的渐变色,很奇怪。
桑绿下了棺,摊平布料,对照纹路叠起来。
大概叠成两掌长的尺寸,布料呈深青色,正中位置处,在纹路层层加盖下,叠出了一只福态的肥胖大鸟。
这不会就是……鹡宇鸟吧。
巫山人以高壮为美,但对于牲畜,一直都往又矮又胖的养,就像姜央养的那群两头乌,体型比寻常的猪小一倍,但又显得很胖。
以桑绿骨子里华国人的特质,这么胖短的大鸟…感觉烤起来会很好吃。
这真是她见过的最没气势、最没威严的图腾了。
桑绿不禁笑出声,提着自带的太阳能电灯,凑近布料看图案。
大鸟头顶有三撮彩色的羽毛,身体和翅膀呈鲜红色,灯光流转,布料颜色变深,大鸟鲜红的身体也转而变成黑红。
原本福气满满的胖鸟,转眼间就死气沉沉的。
“嘶——这样的手艺,放在外面也不多见。”
桑绿可惜地摇头,巫山完全是守着金山过穷日子。
拍了张照片,收好布料放在枕头边,重新趴在棺上,脑海画面不断,先是走在倒长枝丫的漫天星空,逗逗短胖的傻鸟,然后进了幽幽暗暗的祠堂,慢慢悬浮在半空中,一口棺材托着自己……再然后,就完全睡不着了。
倒也不是被吓的。
说起来,桑绿对姜央是有几分喜欢的,睡在她的棺上除了有点奇怪也不觉得害怕,毕竟这棺也没装过死人,而且上面的纹饰还蛮热血的。
没错,是热血。
女孩们为了黎明苍生,自愿坠入悬崖什么的,听起来实在是太热血沸腾了。
这么一支重女的民族存在,桑绿内心不知道有多激动,就像千百年来被涸泽成荒漠的大海,突然出现了一小块绿洲。
她激动得想让全世界都知道巫女信仰的存在!
但姜央的阿札玛杀过人这件事就像烙印一般深深刻在脑海里,哪怕知道不能随意断定,可只要有那么一丝的可能性,桑绿就惴惴不安,内心天人交战。
即便姜央的阿札玛真的杀人,跟姜央也没关系啊。
怎么可能没关系?姜央被杀人犯养大,言行举止简直就是在法律底线上蹦迪,不,她甚至已经踏破了那根红线。
“哎——希望是误会一场吧。”桑绿艰难翻身,手指揪着床单,一顿瞎琢磨,意识慢慢游离,进入梦中…
梦境中的桑绿身穿蓝绿色对襟衣,习以为常地背上苗刀,在悬崖边溜达,眼尖瞅见一朵补血草,三两下爬下悬崖,漫步在几近垂直的藤梯上。
脚下是阴冷寒凉的瘴气,和看不见底的橘色海洋,她手持苗刀,刀刀落下,珍贵药草掉进背篓里,临了,才爬到补血草的附近,小心翼翼地连根挖出。
悬崖空谷间,满是银铃的笑声。
如桑绿这般在悬崖上荡来荡去的,还有许多蓝绿色的女性,她们嬉笑打闹,丝毫不把危险放在眼里,肆意痛快地享受别样的快乐。
仿佛,她们生来就属于悬崖,属于危险,属于……自由。
悬崖一角,有个异常的身影,她不高大,攀在悬崖上也不如其他女性那般灵活自如,正在努力够着一朵补血草。
桑绿轻轻一荡,来到那抹身影前,苗刀一划,补血草连土带根粘在刀面上。“给你。”
女人仰头道谢,桑绿忽地后心发凉。
女人面容崎岖,满是马赛克状的斑点,嘴唇一勾,似乎在笑,可脸上的马赛克挤堆在一起,像是有人用手使劲将她脸上的血肉拧在一起。“阿札。”
桑绿险些没挂住。“我不是…”
“阿札,这个月的公粮可以晚点交么?复素又打人了,小宝也生病了。”
桑绿愕然。“你是…阿红?”
“是啊,您认不得我了么?”
“不…”
桑绿有些不敢看她的脸,但又怕伤她的心,只能盯着她唇角下方那颗红色的痣说话。“晚些就晚些,不打紧的。”
阿红惊奇,似乎第一次觉得阿札这么好说话,原本不敢直说的要求,也有了期待。“阿札,月底的鼓社节,我的那颗枫树能不能再保留五年?”
桑绿微张嘴,正不知道该如何说。
阿红连忙补上。“只要五年就足够了,我新弄出了一个蜡染技术,封寨的人都很喜欢,很快我就能换到钱,把巫山的田屋赎回来。”
桑绿嗓子哽了哽。“既然如此,当初何必离开巫山。”
“大宝已经五岁了,她得回到巫山,您还要帮她选一颗枫树呢,我怕以后我死了,她将来找不到我。”
桑绿深深看她。“离开巫山,你后悔过吗?”
阿红脸上的马赛克堆得愈发深。“我不想离开,但我没得选。”
“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选择自由吗?”
“会。”
“阿札,我还能回家么?”
“能。”
清晨。
桑绿意识回归清醒,她没急着睁开眼,梦境中的一切都真实无比,怅然酸涩的情绪堵在心口出不来,缓了好一会,慢慢睁开眼睛。
一张陌生的大脸塞满视线,桑绿吓了一跳,猛地翻身下床,哦,不,是下棺。
“你是谁?!”
第46章
“你是谁?!”
桑绿披被下棺,好不慌乱。
“你又是谁?为什么睡在我的床上?”女孩歪着脑袋,头发炸毛凌乱,脸蛋白净稚嫩,有着巫山特有的纯净眼神。
一副很好骗的样子。
桑绿心跳渐稳。“你的床?”
女孩一仰头。“啊,是阿札玛的棺,但她还没死,所以是我的床。”
“等阿札玛死了,这些东西都是我的。”
阿札玛?!
姜央竟然有一个这么大的女儿?!
荒谬的想法只在脑海里溜了一下,桑绿霎时绕过弯来,巫女并不以血缘关系传承,可这女孩年纪也确实有些大了,这么算算,姜央十几岁就得抚养她。
等等,姜央好像从没说过自己多大了!
巫山人的外表心智和实际年纪偏差很大,姜央虽然长着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模样,会不会和清姐一般大?三十多岁奔四的年纪,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儿,好像更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