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不是唯一的。”
  乐清一屁股坐在领奖台边缘,双腿悬空,两眼慢慢放空,看着漫无边际、被红布裹着的座位。
  “什么?”
  女人听过这些故事无数次,从一开始的仰慕钦佩、立志成为这样的人,到现在的麻木冷漠、浑浑噩噩的过着每一天,故事的主人公,从来都是乐清一个人。
  不,英雄的故事里,总有甲乙丙丁的衬托,最耀眼的,还是乐清。
  乐清抬起手臂,虚虚点着远方。“那天的幕布是红的,领奖台的底布也是红的,台下的座位是蓝色的,不像现在的全红,那时候每个座位上都坐着人。”
  女人左右看了看,找了个座位坐下。“是的,我当时就坐在这里,正好对着您。”
  “不,那个位置,坐着一个十八岁的男孩。”
  “这?”
  女人有一瞬间开始怀疑自己,但马上反应过来不是自己出错,这个位置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拿到三等功,她不可能记错的。
  原以为是一个美好的开始,没成想,这么多年也只有这份三等功。
  “书记,您立功的次数太多,可能记错了,而且,咱们局里哪有十八岁的民警——”
  “他的身体淌着血,胳膊没了一只。”
  女人怔住。
  “那儿,坐着我兄弟,捧着脑袋对我笑。”
  “那儿…全是血,所有人都是红色的,可座位都是蓝色的,扎眼得很。”
  “我以为他们都留在了边疆。”
  乐清摩挲着地上的红布,想抓起什么。“那天礼堂里全是人,过道里,大门口,都挤满了,还是坐不下。后来,我就让人把礼堂全换成了红色。”
  “可我想见的人,还是没有全部回来。”
  “驱逐舰,只送回了我,它落了很多人。”
  “我逃离了战场,背弃战友,独自一人享受了所有荣光。”
  “这么多年,没人知道,那所谓的女战神,是用多少鲜血堆出来的。”
  女人头皮发麻,她似乎能感受到周边所有的位置都座无虚席,鲜血将座位染红了,脚下也是,好像,都淌到了她的脚下。
  乐清喃喃着。“没人知道…”
  “所以,姜铭,这么多年,是不是也没人知道,你是怎么走出巫山的?”
  姜铭猛地抬头,神情犀利。“您,说什么?”
  “远离自己的家乡,背弃自己的至亲,你站在台上的那一刻,会不会想起他们不顾自己的安危,爬在悬崖上采草药给你凑学费?会不会想起自己的老母亲,躺在幸运屋的院子里,给那个远在天边实际上近在眼前的你,做祈福的祭祀品?”
  “姜铭,巫山人这么讨厌警察,你为什么选择做警察!”
  姜铭依旧坐在椅子上,只是不再松弛,双手紧绷地攥着椅子的边缘,五个指头陷在红布里头,像在淌血。
  “所有女孩都是太阳,所有女孩都应该美丽而耀眼,走出巫山后,这个绚丽多彩的大千世界,是不是让你很失望?”
  乐清站起来,半只脚掌立在领奖台边缘,双手张开,居高临下。她站在这里许多次,颁奖也好,授奖也好,可从没有一次这么爽快。
  爽快地吐出那些压在心口几十年的话。
  “外面的世界并不尊重女性,甚至连女性本身都在歧视自己,那些依附男性而存在的女人,是不是让你觉得很恶心?”
  “她们天然就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并心甘情愿处在自己的位置上,对男性的施舍争先恐后甘之如饴,却对往上爬得鲜血淋漓的你,毫不保留地斥诸鄙夷。”
  “你努力的一切,在她们眼里都像个笑话。”
  “可悲的是,事实正是如此,你挣扎得头破血流,不如她们一场令人作呕的婚姻。”
  像是一场即兴演讲,乐清似乎并不为这些社会现状感到痛心,只是单纯的描述,再刻意添加一点蔑视的语气,更显出彻头彻尾的凉薄。
  “呵…”一声嘲讽的冷笑,很轻微,很无力。
  “所有的女孩都是太阳。”姜铭撑着扶手站起来。“乐书记也相信么?”
  乐清耸肩。“你不应该相信吗?”
  姜铭仰视领奖台上的乐清,和八年前一样,只是那双眼神不再清澈。“书记,你有孩子么?”
  话题突转,乐清不明所以,但还是顺着她说了。“没有。”
  “我参加工作以后很快就结婚了,有一个小女儿,现在已经四岁了。”姜铭僵硬的脸上浮出一丝柔软。“遇到现在的妻子,组建我自己的小家,这是我从巫山出来后,最快乐的一件事。”
  乐清无所谓地点头。“是吗,这是好事儿。”
  “妻子总说我太溺爱女儿,碰一下就心疼得要命。”
  乐清笑着摇头,这孩子还真不像巫山人。“巫山人自小在悬崖上长大,你手上那些疤痕,当年也吃了不少苦吧。”
  姜铭掩起手上的疤,笑容有些抽搐。“溺字,一旦有着不同的组词,就是完全不一样的解释了。”
  “江西人最爱溺女。”
  “这里的溺。”姜铭在最后一个字加重了音。“书记,你猜猜,是什么意思?”
  乐清蹙眉,茫然之中似乎抓到了点什么。
  “湖南百姓有溺女之恶俗,闻及溺女风俗,皆恬然不以为怪。”
  “浙江风俗多溺女,以金华尤盛,温州、衢州等地亦颇盛;江苏有贱女之习,产者辄恶之,而贫民尤甚,于是相率而溺焉。”
  “福建福清县,无一户之不溺!”
  这些古文记载就像刻在姜铭脑子里,她脸色涨红,仿佛要窒息,*到最后甚至是大吼。“那些被称为太阳的女孩!不过是被父母遗弃的垃圾!”
  “你看到那处崖壁了吗?太阳每天都会从那处崖壁上升起,照亮整座巫山,他们一直以为,自己是跌落人间拯救苍生的太阳,可他们不晓得,那断崖之上,究竟是什么!”
  姜铭指着巫山的方向,她仍是想喊出来,但极力压制自己的声音,让人听着有种戳心的沙哑。“那群人…不是太阳,是一群傻子,被骗了几百年、上千年的傻子!”
  空荡的礼堂,回荡着压抑的啜泣声。
  当一切真相大白,乐清心里也空空的,她为姜铭感到可悲,这孩子本可以一辈子不出巫山,她就永远不会知道这个残忍的真相。“姜铭,你想回去看看吗?”
  “回去干什么?”姜铭脸色苍白,望着血红色的礼堂,脑海里却浮现了插满人骨的崖壁。“巫山早就没我的地儿了。”
  “姜央留着你们的命树。”
  乐清轻声道:“那群傻子,也在等你。”
  姜铭听到姜央的名字,笑容瑟然。“我不能回去…”
  不能…而不是不愿…
  乐清一寸一寸地打量姜铭,发现这孩子与巫山人完全没有一丝共同点,巫山人那股钉在骨子里的自傲,早已被磨灭了。她蓦地明白,为什么考出巫山的孩子,再没有回去过。
  一个信仰被撕碎的人,所能为族人做的,大概就是让他们永远活在梦中吧。
  第113章
  桑绿靠在古镜旁,手里的电话早已挂断,迟迟没有放下。
  ——这是一场对女婴长达千年的屠..杀。
  屠..杀…
  桑绿想过无数种可能,在某一刻,脑海中也曾飘过这么一丝可能,但很快就否定了。
  被抛弃的女孩,被视如草芥的女孩,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与姜央画上等号的。
  可巫山严重失调的人口比例、过于开放的婚姻观、社会化抚养的先进理念、对残疾人的善待……却又让桑绿感到很心安,似乎只有这些被抛弃的女孩,才能做到。
  姜央俯身跪在蒲团上香,那美丽的身姿,浸入骨髓的傲气,一举一动牵动人心,周围的一切都由她掌控,靠她支撑。
  这样的人,不是太阳,又是什么呢?
  “在想什么?”
  桑绿身体颤了一下,连忙打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嗯?没什么。”
  “乐小姐的电话。”姜央偏头,眸光温柔。“说什么了?”
  桑绿有些不适应,自从祭祀过后,姜央似乎就不再压抑自己的感情,露出的一点点温柔就让她心跳不正常的加速。“清姐说,古墓掏空了小半个巫山,多年来,地质发生了变化,这才导致巫山泥石流频发,需要尽快安排人员进行回填修复。”
  姜央疑惑。“你们不是想要文物么?”
  桑绿脸色不自然,错开她的眼神。“相比起文物,还是活着的人更重要。”
  姜央其实无所谓古墓是否真的开放,她要的改革能落地即可。“那下面确实很大,能放下很多骨灰。”
  每任巫女的死亡,基本上都是去救老屋的枫树和遗骨,回回老屋被淹,回回都能搭进一条巫女的命,却没有一任巫女将老屋挪到新的地方。
  姜央确实做到了孩童时期所承诺的,要做和所有人不一样的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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