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子无为(科举) 第33节
“二月初五,头一场,试题是……”
在沈锐有些不满的情绪下,沈江霖开始复述他这五场考试中所有的题目,以及他是如何作答的。
一开始沈锐是皱着眉在听,可是听着听着,沈锐的目光中有越来越多的难以置信,到最后,甚至有些目瞪口呆,只能借着喝茶,缓解自己心中的震惊。
这个孩子,他竟然,竟然能将所有的题目,所有当时的作答,全都可以复述出来!
这简直有些可怕了。
原本沈锐只想让他说个大概,可是如今沈锐听下来,他竟是把一切都原原本本地背诵了出来,中间没有任何一点点停顿的地方。
五场科考,距离第一场已经过去十来天了,五场考下来,林林总总三十几道题目,有考核背诵,有考核释义,有考核时文、策、论、赋、诗,别说将自己的答案记得一清二楚了,就是把这么多题目都给记全,普通人都很难办到。
沈锐瞬间想到了一个不太可能的可能,他从圈椅上站了起来,快步走到身旁的书架上,抽出了一本《礼运》,这是他们太常寺今年新编纂的讲礼节演变之书,尚且还未让书局大规模的刊印,沈江霖更不可能从外头看过此书。
他随意地翻开了一页,递到沈江霖面前,因为自己的猜测太过惊人,他的声音都有些颤抖:“霖哥儿,你读一读这页。”
沈江霖一目十行地看过去,然后抬起头冲着沈锐点了点头:“我看完了。”
沈江霖看书的速度很快,常人才读一半的速度,他已经看完了全部,沈锐犹自有些不信:“真看完了?”
沈江霖再一次点头,状似费解地看向沈锐。
沈锐直接将书合上,身子下倾,头一次与庶子靠的这么近:“霖哥儿,那你可还记得刚刚那页书上的内容?”
沈江霖闻言便开口,将那页《礼运》上的文字背了出来。
“啪嗒”一声,沈锐手中的《礼运》应声而落,直接砸到了地上,沈锐也顾不得捡,他看沈江霖简直就像看一件稀世珍宝一般——他这孩子,居然有过目不忘之能!
那篇文是他编纂审核的,霖哥儿只是稍稍看一眼,便背的一字不差!
沈锐激动地不能自已,连声道“好”,心中是又愧又悔,家中出了一个天才般的人物,自己竟然不知,都是那个该死老道,说什么霖哥儿与自己命格有克,让他疏远了这孩子这么多年。
这是天降文曲星到他们沈家啊!
沈锐拉着沈江霖坐在自己近前,满脸慈爱地摸了摸沈江霖的脑袋:“霖哥儿,你何时发现自己有这般能耐的?”
“父亲,孩儿一开始读书的时候,还很吃力,后来渐渐地,就觉得读书越来越简单,年纪越长,记忆力就越好,到如今,几乎可以看一遍书,就能背下来。”
沈江霖给出了一个能让沈锐信服的理由。
沈锐再没有不相信沈江霖是靠自己的真才实学取得的案首,莫说沈江霖给出的答案确实作的十分好,就是没那么好,光凭这份本事,就可以压倒那些碌碌庸才。
沈锐最爱少年才子,如今自己儿子就是,看沈江霖的眼神简直柔和无比:“外头都是一些妒贤嫉能之辈在胡乱嚼舌根,怀疑你这个十一岁的案首来路不正,你放心,有爹在,定然还你一个公道!”
沈锐是个无理都要辩三分的人,如今觉得自己都是道理,哪里还顾得其他,此刻恨不能出去满天下的宣扬开他沈锐的儿子是个神童,好打那些乱嚼舌根之人的脸。
沈江霖眼角一抽,连忙阻止道:“父亲,难怪你刚刚让我背这些,没想到竟是有人怀疑我作弊!这实在是可恶!不过,父亲还请不要为了儿子着急,我这个案首是谢府尹亲点的,谢府尹必当会还儿子公道的。”
若是以前沈江霖说这个话,沈锐或许还要想当然的否决,认为如何能将希望寄托在谢识玄身上,但是如今沈江霖的话,在沈锐心中有了份量,他思虑了一番,竟觉得沈江霖说的有道理。
自家人再如何去分辩,别人只会说他是维护亲儿子,谢识玄作为主考官,他亲点的案首,自然要让他来解释。
沈锐按捺下了蠢蠢欲动的心,转头就对沈江霖道:“那好,这事我们问心无愧,你只管好好读书,应付接下来的府试和院试便是,其他的事情就不要再费心思了。你院子里头,若有什么缺的,尽管告诉我,对了,我前几日刚得了一套上好的端砚,一会儿我让人给你送去。”
沈江霖无有不从,父子两说了好一番话,沈锐才放沈江霖离开。
沈江霖回去的路上,心中已然有了怀疑的对象,他这个案首最碍谁的眼,谁就是这个流言蜚语的怂恿者,但是历来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况且以那陶临九的文人作派和脾性,就算是真的当场对峙,人家也只会说我当时说的并非那个意思,是别人曲解了。
文人那张嘴,最会煽风点火、指东骂西,只要不是站在完全强势的那一方,都很难让对方屈服,确实够滑不丢手。
但凡事一体两面,在黑格尔的辩证法中,每一件事都有其正的一面,必包含了其反的一面。
从陶家的想法来说,他们想要在他头上泼脏水,用舆论来打压他,让他身上有了污名,可是从反面来讲,他们的行为,势必要将沈江霖与谢识玄推送到同一条船上,为了证明沈江霖的清白和自己的公正无私,谢识玄势必要站出来维护沈江霖。
既如此,沈江霖往后顺水推舟,搭上谢识玄这艘大船,便是水到渠成之事。
所以,沈江霖按捺下了沈锐的动作,他就是要一动不动,将所有主导权交给那位谢府尹,逼得他不得不出来说话。
以他对谢识玄的揣度,这位谢大人一定不会就此罢休。
果然,就在京中流言蜚语愈演愈烈之际,谢识玄直接上了一个奏本呈给了永嘉帝,里面不曾谈及京中所怀疑的舞弊之事,而是倡导往后科考,前十名的卷子可以张贴在红榜之下,让天下读书人可以共瞻,一正科考阅卷者偏颇私心之风气,二使世人共同品鉴前十文章,学习其优点。
此事发生在天子脚下,永嘉帝手握东厂和锦衣卫,是一个真正大权在握的皇帝,他如何没有听到过这些风声。
只是永嘉帝听过之后,便一笑而过。
莫说那沈锐之子到底是不是靠真本事中的案首,目前尚无盖棺定论,但说以他和谢识玄君臣多年的了解,以及谢家和沈家之间向来泾渭分明的表现,说谢识玄会偏袒沈家人,永嘉帝是一百个不信。
况且,就算真的偏袒了,只是一个县案首,又值当什么?
说不得是谢识玄想哄他开心,见那孩子有几分才气,便点一个少年案首出来,以示天子英明,人才迸发之意,这种话说出来,还更让他信服一些。
所以永嘉帝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过。
如今见谢识玄如此大费周章,兜着圈子也不肯背负骂名,永嘉帝便明白,那案首却有大才,他问心无愧,否则谢识玄不会如此。
况且谢识玄的提议,确实不错,阅卷官以特定文风取士一事,由来已久,朝堂上也争执过几次,若是能将每次前十的卷子贴出来,倒也可以侧面遏制一下这种风气。
永嘉帝直接大笔一挥,准了。
于是乎,原本从来不曾被张贴出来的县试卷子,这次却是一张张被张贴了出来,前十的卷子密密麻麻贴满了府衙门前的木板上,因着之前传闻十一岁案首有舞弊嫌疑一事,许多人都纷纷涌上去看,陶临九自然也是一得到消息就过去了。
他的试卷就贴在沈江霖的旁边,举目看去,他练了十年的字,与沈江霖的字竟是不分伯仲之间,光看那卷面,陶临九就已经心里“咯噔”了一下。
等他看完了沈江霖的五场答卷,顿时整个人都颓丧了下来。
若是其他还能抄袭,可是沈江霖答卷中的文章,作的十分别具一格,有锐意创新之态,并非那种可以套用的歌功颂德、堆砌辞藻的文章,这样的文章,如何抄袭?
既不是抄袭,扪心自问,光看他们的答卷,确实在伯仲之间,谢府尹点了沈江霖为魁首,又有何错?
陶临九是失魂落魄地回去的,他尚且不知父亲在背后默默为他做了什么,只觉得打击颇深,他一向自诩不凡,没想到竟然被一个小他四岁的小儿彻底比了下去!
陶云亭也命人偷偷抄录了沈江霖的答卷拿回来看了一番,看了之后,陶云亭没了言语,心中只道庆幸。
还好他没有呈上那一份奏折,没有让谢识玄顺藤摸瓜盯上自己,如今他只是在背后搅风弄雨,没人能抓得住他。
虽然知道是自己妄断了,但是陶云亭并不后悔,外边传的如此风风雨雨,一个十一岁的小儿如何承受的住?说不定下一场府试就考的不尽人意了。
作为一个考了无数次试,在大周朝所有学霸中都能脱颖而出的“考试达人”,陶云亭是很有一番考试心得的,他明白高手过招之间,有时候心态甚至比一切都重要。
小子心性不稳,便容易考砸,府试已在眼前,恐怕他的心态也很难调整出来。
然而府试成绩一出来,沈江霖依旧高中榜首,陶临九却堪堪只得了一个第十!
第38章
沈江霖没有猜错, 谢识玄是个外表圆滑,内里刚强之人,他的儒雅随和只是表象, 陶云亭越是在背后说他选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做案首错了,他越是要用行动把耳光扇回去。
府试结果出来之后, 几家欢喜几家愁。
沈江霖他们一行五人去考府试,除了沈江霖高中之外,沈贵生排名第八, 竟是比之前县试的时候发挥的还好很多, 另外两人沈青禾和沈越则是止步府试,没有入选, 最出乎人意料的是沈万吉,居然依旧是最后一名, 考过了府试。
这次, 就连沈江霖都有些诧异了——难道沈万吉是什么锦鲤附体,哪怕是吊车尾,也甩不掉他?
或许取名也有讲究?万吉万吉,万事皆吉?
沈江霖摸着下巴忍不住在心里琢磨了一番玄学。
自从沈江霖连续拿了县案首和府案首回来之后, 整个荣安侯府对沈江霖的态度都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底下仆从对沈江霖如今恭敬顺从了许多, 以往一些得脸的下人并不如何将沈江霖放在眼里的, 现在见到沈江霖也开始躬身请安问候, 大厨房内更是变了花样让沈江霖点菜,使出浑身解数讨好, 就怕沈江霖还记着以前的那一段不愉快。
在荣安侯府,沈锐的态度代表了一切,如今众人眼瞅着, 二少爷受宠程度不亚于大少爷,何人还敢不开眼?
饶是魏氏心里头再如何气闷,如今也只能暗暗压下这口气。
魏氏原本以为沈江霖县试下场,不过是小儿玩闹,结果眼睁睁地看着他过了一场又一场,从县案首又变成了府案首,虽然中间有过波折,但是听着沈锐和他炫耀这个儿子如何聪慧,居然可以过目成诵之后,魏氏一口银牙差点气的咬碎。
纵是魏氏再不懂外头的规矩,她也是知道的,有了县案首和府案首的名头,沈江霖只要去了院试,一个秀才功名是已经板上钉钉了。
她亲儿子云哥儿,尚且院试还没着落,这个庶子竟是已经搞得有声有色了。
尤其是听到沈锐在她面前大肆夸赞沈江霖的神童之能,魏氏一张脸都要跟着笑僵了,实际上心里头厌烦透顶。
她想到了沈江霖这么多年在自己身边表现的平庸之状,想到了他当时跳水之后就要求搬出主院自己独自去住,想到最近这一年时间,他对自己冷淡了许多,再不似以往那般黏着自己,渴求她的注视了。
若说魏氏真的对沈江霖一点感情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从那么一丁点大在自己跟前养到如今,小时候的沈江霖还特别乖顺,长得又好,哪怕心里头对徐姨娘有膈应,但即便是养一只猫儿狗儿都会有感情,更何况是人?
况且魏氏也有心培养沈江霖成为沈江云的左膀右臂,将来沈江云袭爵,顶门立户,有一个可靠的弟弟帮衬着,确实是需要的。
但是如今的沈江霖,太过耀眼了!
让魏氏不由得疑心四起,竟是将以往的点点滴滴都放在心头反复揣摩回味,总觉得沈江霖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心机深沉,等到现在才一朝袒露,防的,可不就是她这个嫡母么?!
甚至,更让魏氏有紧迫感的是,若是沈江霖真有这么大的能耐,将来会不会在袭爵一事上有变故?
虽说立嫡立长是祖宗家法,但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长子犯下大错,立了幼子的事情不是没有先例子。
就是长子没犯错,戏文里还演着唐太宗那玄武门之变呢,太宗直接在玄武门射杀太子长兄,看戏的时候不绝有什么,还想着太宗皇帝果然英明神武,可是若放到自己人身上想一想,那就不寒而栗了。
看着自己亲儿子丝毫不觉,每日里还乐呵呵地找沈江霖读书论文,魏氏简直是看在眼里,急在心头。
云哥儿这般单纯,往后可哪里是沈江霖的对手?
沈江霖这几日给魏氏请安的时候,魏氏都是一幅冷冰冰的面孔对着他,沈江霖心里头大约能猜到几分魏氏的想法。
只是魏氏如何想不重要,他的世界在外头,轮不到魏氏来对他指指点点。
沈江霖这般想自然不错,他是男儿,男儿志在四方,他如今已经开始崭露头角,不再是刚刚到这个世界一无所知、一无所有的小儿了。
只是他无需面对魏氏的冰冷面孔,有的是人要面对。
当然,此是后话,暂且不听。
如今侯府之中最重要的事情,是沈江霖与沈江云兄弟二人的院试一事,院试在每年的六月,三年两考,沈江云沉淀了一年多,更觉厚积薄发,而沈江霖此次,也必当一鼓作气,既然已经拿下两个案首,那么再得一个院试案首,届时一个十一岁的小三元,足够能够引爆沈江霖的名声,帮沈江霖养望。
虽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但是在科举之路上,世人皆偏爱少年英才。
很简单的一个道理,如果沈江霖籍籍无名,但是面对的对手是个非常有名的少年才子,对方的诗赋或许有流传,对方的文章或许被人抄送,监考官哪怕没有见过他,但是也听过他作的诗、看过他写的文章,心中已有三分好感。
哪怕试卷是糊名的,但是一个人的文章风格是糊不住的,在这种情况下,哪怕双方的卷子水平是差不多的,阅卷官也会更偏爱有名望的那一方。
毕竟取中有名望者,这件事本身,就不会出错。
沈江霖其实自己也看了第二场贴出来的前十卷子,他看的出来前十都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他与前三名的差距十分微小,毕竟哪怕他有后世知识,有过目不忘的惊人记忆力,可是他到底只学了一年,用一年时间就能平其他佼佼者十年、二十年的潜心苦读研究,实在是有些妄自尊大了。
沈江霖甚至可以说,若不是陶家人的推波助澜,这个府案首就一定是他吗?
或许还有待商榷。
出名是一把双刃剑,但是沈江霖时间有限,别人可以考一辈子,可以研究一辈子的学问,而沈江霖只有十年的时间给他谋划,若十年之内破不了这盘棋局,他与荣安侯府将会一起沉沦。
沈江霖对于院试的准备越发认真,每日天不亮就起,锻炼身体,规律饮食,然后便是摊开历年程文、科考经义去研究,对于文章的解析,如何破题,如何凝炼字义,如何对偶更加工整,都再次进行加强突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