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子无为(科举) 第63节
答题纸一一发下,沈江霖先在答题纸上写好自己的籍贯名讳,过了不多时间,就听到一阵鼓声,抬头望了下天,估计已经到巳时二刻了,很快就有官差举着考题来回走动,跟在他旁边的书吏高声唱念考题。
这三天要考的,是四书题三道,每一道要写两百字以上的时文,经义题四道,每一道要写三百字以上的文章,加起来就要写七篇文章,至少两千字。
可谓是,时间紧,任务重,而且第一场考试,还是重中之重。
到了乡试阶段,已经不会再考核简单的默写背诵等,上来就是写文章,考理解、考运用、考辞藻,比之生员考试,生生拔高了一个难度。
沈江霖这两年来,在唐公望的教导下,已经不知道写过多少篇时文了,基本上四书五经中,每一个唐公望觉得可以考的点,都拎出来让沈江霖去破题,哪怕没有完整写过,但是写文章的思路,早就打磨过千百遍了。
再加上本身唐公望就做过两次主考官,他去拎的考点,自然有他的独到之处。
独到之处体现在哪里?体现在沈江霖拿到的四书题里头的第一、第二道题目,都是曾经唐公望给他讲过的,第二道题更是轻松,沈江霖曾经据此写过一篇文章,唐公望还帮他细细批改过。
若是其他人,或许因为时间有些久远就忘记了,但是沈江霖是什么脑子?有过目成诵之能的人,可以立即将那篇文章全部复述出来。
而第一题虽然他没有正经作过文章,但是如何破题,从哪种角度来写,写的时候应该注意什么要点,他都已经和师父讨论过了,如今写下来,骨架已成,不过就是再往里面添加血肉罢了。
沈江霖将袖子绑起,拿起墨条,在砚台里放了点清水,细细研磨起来。
提笔蘸墨,略微停顿片刻,少年眉毛一扬,端坐在木板上,开始洋洋洒洒写了起来。
沈江霖一进入到考试的状态中去,几乎是忘我的,文章在心中已成篇幅,落笔的每一个字都是如此自然地流泻于笔尖之上,再加上沈江霖这一笔好字,哪怕同样是馆阁体,但是和两年前沈江霖的字,早就不可同日而语了,每一个字的框架结构都能力求到最完美的姿态,每一个横撇捺勾都有独属于它的魅力,便光是看沈江霖这一笔字,都已经足够让人叹为观止了。
这便是真正的名师出高徒。
等到几个监考的内帘官来回巡考,走到沈江霖这边的时候,看到翩翩少年郎奋笔疾书,关键这一笔字还写的如此出彩的时候,好几人都纷纷点头,在他面前驻足了一会儿。
只是沈江霖心无旁骛,对外界事情一应不管,更是让那些监考官觉得此子心态极好,哪怕年纪虽小,但也比很多三四十岁的考生,他们一靠近还没驻足呢,就已经慌得额头直冒冷汗的强上许多。
沈江霖一口气将两篇文章全部写完,又在草稿纸上细细改过,确认没有什么需要避讳的地方,用词用字都极为准确,这才放下了笔,捏了捏有些发酸地胳膊。
鼻尖轻嗅,闻到了一股饭食的香味,再抬头望天,日头已经到了正中央,没想到自己这一写就写了一个多时辰,已经到了吃午饭的点了。
沈江霖早上起的极早,刚刚全副心神都在答题上,现在闻到了香味,腹中也唱起了空城计,干脆就将笔墨纸砚好好收了起来,用油纸包住,放进了考篮里。
这也是唐公望叮嘱他的,在考场之上千万不可有大意,吃饭的时候尤其要将答题卷和稿纸包裹好,他曾见过许多考生因为疏忽大意弄污了答题纸,到时候便是答得再好,也没有录取的可能了。
等到木板上面全部收拾干净了,沈江霖这才从考篮里拿出了一个小铜炉,又拿了一个小圆铜盒子,打开上面的盖子,在里面倒了一些透明的液体,上面放上一根棉线,用火折子引了一下,便着了。
这是未来姐夫周端根据沈江霖的提示,自己捣鼓出来的酒精炉,酒精燃料是他自己提纯的,沈江霖装在了一个小竹筒里,刚刚搜子检查了一下,闻到一股酒味,还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过也没说什么,就帮他旋紧盖子还回去了,
小铜炉中接了一点水,等到水烧开了,沈江霖就将挂面下了进去,又放进去一把晒干的崧菜叶,早就剁得细细的,放在开水里一烫,就滚开了,再打入一个鸡蛋,盖上锅盖,微微闷煮一会儿,就得了。
挂面里本身放了盐,所以也无需额外的调料,面条劲道,白崧爽口,鸡蛋补充人体所需的蛋白质,简简单单一碗面条里,什么都有了。
这还是钟氏帮沈江霖做的挂面,因为顺手做多了,就让沈江霖分给沈家学子,沈江霖吃着这碗面条,心中想着应该大哥他们此刻也已经吃起来了吧。
这些都是易于存放的东西,三天就是顿顿吃这个果腹,也尽够了,至少能吃个热汤热水,食物也不存在变质的可能。
坐在沈江霖对面的考生,目瞪口呆地看着沈江霖变出一个能烧炉子的小东西,关键问题是,那个小铜盒里倒了一点水一样的燃料后,可以烧好久啊!这到底是什么玩意?
顿时,吃着早就冷掉的卷饼,喝着冷水顺下,原本还觉得能吃出点麦香的,如今只觉得拉嗓子。
那位考生不是没想过自己烧点热乎的,可问题是,带炭进来,还要生火点炭,万一弄个不好,考棚里烟熏火燎,把卷子点了都有可能。
怎么那小子,就这么轻轻松松的?
见沈江霖将小盖子往铜盒上一盖,火就灭了个干净,锅子和筷子用清水洗干净后,沈江霖便用干净的布把它们包了起来。
沈江云等人此刻在同一考场的不同地方,吃着和沈江霖差不多的食物,纷纷心底感激沈江霖的好法子,否则要在里头吃个七八顿冷食,这如何受得了?
同一考场见到这个酒精炉子的考生,看的眼睛都红了——这是在哪里买的?他们怎么从来没见过!
沈江霖吃过午饭,站起身来在考棚里拉伸了一下身体,踱步是不能的,就是一个转身的距离,随着沈江霖个子的长高,如今腾挪更加困难了一些。
沈江霖站了一炷香的功夫,感觉食物消耗掉了一些,就将写字的木板拆了下来,合并到坐的那块木板上,在上面铺上一层毯子,蜷缩着小憩一会儿。
午歇也是沈江霖的习惯,稍微睡个小半个时辰,醒来头脑更加清明,做事效率更高。
对面的考生,眼睁睁地看着沈江霖就这么闭目睡了过去,睡没睡着他们不知道,但是这位真的是来考试的?吃吃喝喝睡睡觉,感觉比在家里还要舒坦啊?
许多人见到这幅场景很是有些崩溃,干脆收拾掉餐具,铺开答题的卷子,继续作答,眼不见为净。
说是三天时间,今天入考场就折腾了几乎一上午,第三日午时收卷,满打满算,其实也就两天两夜,若不抓紧些,后面碰上一些难题怪题,陷入了思考之中,很容易答不完卷子。
有些人甚至心底暗自冷笑了两声,见沈江霖年纪小,又如此放肆,恐怕是第一次参加乡试,还没吃过苦头,等到后面时间来不及了,手忙脚乱哀求官差再给点时间答题的时候,那就有好戏看了。
沈江霖生物钟很准,大约睡了半个时辰不到,他就睁开了眼,其实他也没有进入深度睡眠,只是眼睛和大脑需要放松,闭目养神,同样也是一种休息。
沈江霖用手帕净了面,然后才将答题纸和稿纸重新放回木板上,先是将上午答完的两道题细细誊写到正式的答题纸上,然后才开始解读第三道题。
“中立而不倚,强哉矫义”。
这句话出自四书中的《中庸》,其含义为保持中立不偏不倚,这才是真正的刚强!
意思很好解析,但是要根据这个题目,写一篇文章,却是要好好思量一番。
这道题,其实沈江霖和唐公望也讨论过,破题之法他也有,但是当初讨论的时候,是跟着唐公望初步解读四书的时候,但是如今时移世易,环境又发生了变化。
科举读书不能是死读书,除了书面上的知识,还有对于国家时事政治的关注,否则有朝一日,真的做了官,也只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懂。
到了那个时候再从头开始学,谁来等你?
是你的上峰会等你学会了再任用你,还是百姓们等你了解透了,再发布政令?
显然光死读书,都不够用的。
所以唐公望每一期的邸报都会拿出来给沈江霖分析,不仅仅是朝堂局势,各派关系,更有目前朝廷对内对外的主要政治政策和各派的态度,因为有着唐公望这个刚刚退下来的高官在,所有的一切,对别人来讲仿佛根本看不透的东西,唐公望却是信手拈来,每一条信息都可以掰开了、揉碎了,细细讲给沈江霖听。
最近这段时间,朝堂上都在吵一件事,就是要不要对蒙古各部落用兵。
这事说起来,还和荣安侯府有点关系。
当年沈锐的大哥与父亲便是镇守北方重镇的将领,前后曾在大同与宣府出任总兵,尤其是沈锐的大哥沈风,当年亦有万夫不挡之勇,数次用兵另本来已经团结起来的蒙古各部再次纷乱起来,成了一团散沙,不再有威胁大周朝北方的能力,大周朝边境一度十分安泰。
可就是这样一个年轻将领,在一次和蒙古鞑靼部落的战争时,因为争先冒进,进了敌人的圈套而不自知,最后导致全军一万余人全部围困,被鞑靼军队一网打尽,沈风虽然带着军队英勇作战,但是仍旧突出不了重围,最后战死疆场。
也正是因为有这一段往事在,荣安公府成了荣安侯府,卫老夫人脱下一品国公夫人的服饰,穿上了僧袍,长期幽居在“静安院”,吃斋念佛,为亡夫和长子祈福超生。
至于这里面有没有什么内情,沈江霖不得而知,但是回归到现实,正是因为鞑靼部落有了这一桩振奋人心的胜利,这些年来,他们越发势大,收复了许多个蒙古部落,再加上大周朝这几年天灾不断,自顾不暇,更是让他们有了喘息的时间。
去年冬天,大雪不断,一直到快开春了,草原上是不见一丝绿意,冻死了多少牛马,于是已经养的兵强马壮的鞑靼部落再次开始在北方边镇劫掠,边镇的百姓被当做肥羊,被洗劫一空。
一开始地方上的将领还想瞒,结果今年五月的时候,一个名叫冯成功的千户冒死传递了消息出来,消息一进入京城中枢,犹如一滴水进入了油锅,瞬间就炸了起来。
大周朝承平十几年,许久不曾有战事,之前与蒙古各部不是没有摩擦,但都是有来有回,可这次春节后的劫掠,简直就是单方面的屠杀,根据那名千户的密折,边境一兵防重县,被劫掠地十室九空,上千名男子就地坑杀,女子则被掳掠到草原,再不知所踪。
对于朝堂之上的衮衮诸公而言,是死掉几千个百姓,还是几万个百姓,并不是多要紧的事情,毕竟大周朝人口繁多,并不差这点人数。
但是鞑靼军队居然可以无视兵防,在边境重镇如入无人之境,这事仔细想想,如何不令人毛骨悚然?
就连永嘉帝也是大发雷霆,斥问了满朝文武,砸坏了御案上的砚台,整个“太和殿”内噤若寒蝉,就连内阁中的几位阁老,也无人敢顶着永嘉帝的怒火上前出来说一句话。
这确实是他们的失职。
事情总要解决,但是如何解决?是怀柔还是迎战?朝堂之上再次吵成了一片,一直到现在也没吵出个章法来。
沈江霖看着眼前这道题目,难免不让他与这件事结合起来。
不偏不倚保持中立,才是真正的刚强。
看来出这个题的人,是主和派的。
沈江霖要写一篇迎合出题人想法的文章并不难,他如今已经完全具备了这种能力。
可是,他可以吗?
想到那位未曾见过,在荣安侯府可以说是禁忌一般的大伯,若是他知道沈家子弟为了逢迎写了“主和”,不知道会不会气的棺材板按不住?
毕竟据说这位大伯,戎马一生,就是死也死在了战场上,当时鞑靼的小王子几次劝降,放他一条生路,他也选择了血战到底。
沈江霖又想到那些被坑杀的数千名边镇男子,想到被掳掠掉的尚不知道究竟多少名的女子,想到那些因为失去父母而流离失所顷刻之间成为孤儿的孩子,沈江霖下不去这个笔。
闭目敛神了一会儿,沈江霖对着稿纸嗤笑了一声,然后提笔开始写下他的文章。
这一写,就写到了天黑,等到沈江霖放下笔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这一篇文章写了一下午。
官差们开始发放蜡烛,每个号房两支蜡烛,供给需要夜间答题的考生。
沈江霖拿到两支蜡烛的时候,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而随着夜幕的降临,夜风也越刮越大了起来,还没等大家看出天气的突变,就听到有人大喊了一声“不好!”
这天上竟然下起了豆大的雨点子来!
第64章
人都说秋雨绵绵, 结果今日下的雨,却是一点都不符合秋雨的调性,说下就下不说, 还一下子就是瓢泼大雨。
从听到有人惊呼,到雨彻底下下来, 让所有人都忽视不得,不过就几个呼吸的事情。
沈江霖刚刚将答完的卷子和稿纸收拢好放进油纸包里包好,还没来得及放进考篮里, 眼前的雨点就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从天上撒了下来, 霎时间,天地间都仿佛披上了一层朦胧的白纱, 目之所及,都是飘摇的雨幕。
从沈江霖的角度, 抬头看去, 只见每一个考棚上面积攒下来的雨水都瞬间倾泻而下,仿佛在考棚门口挂了一卷珠帘,若得闲情逸致的时候,少不得还要赋诗一首。
只是此时此刻, 谁有这个心思?
此起彼伏的惊叫声, 充分说明了, 这个雨下的实在不是时候。
沈江霖是幸运的, 刚好把答完的题纸已经收纳了起来, 但是更多的考生刚刚确实是在专心致志地答题,谁曾想到风云突变, 一下子就下起了雨,人在十分集中精神的时候,是很容易忽视外界的情况的, 这雨一下下来,狂风再一吹,可不就将有些答完的题纸上弄上了雨水。
雨水滴上去后,迅速就会将答卷上的字迹晕开,若是有不镇定的,用手指去擦,那更是弄得答题纸上全是印迹,一张答题纸全毁了。
更有那倒霉催的,刚刚誊写完的答题纸正好放在一边晾干,自己再写下一篇,也没用东西压着,结果答题纸直接被风吹跑了!
那考生想从考棚里跳出来去追,结果马上被几个官差压了回去,再着急,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答题纸被官差从泥水坑里拿起来,再次放到他桌面上的时候,那个考生已经盯着那看不清任何本来面目的答题纸,双目失神了。
还有人考棚顶上是有破漏的,乍眼一看的时候没有看出来,如今下了雨,那些雨点子直接就滴了下来,弄污了卷面,更多人则是手忙脚乱地将答题纸收了起来,抱在怀里,再不敢有一星半点的损失。
惨呼声此起彼伏,雨越下越大,蜡烛也停止了发放,随着天越来越黑,天地间似乎只留下了噼里啪啦的雨声,所有人都停下了笔,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内帘监考官很快就发现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马上命令底下的官差开库房,将桐油雨布拿了出来,一个考棚一个考棚地去发,让考生自己将雨布挂在考棚前,阻挡雨水飞入,好继续考试。
沈江霖拿到雨布后,迅速站在板子上将雨布挂好,哪怕他没有遭受什么损失,但是免不了想,沈江云他们,是否也如他这般幸运,正好是停笔的时候,否则这样的突发情况很容易考验人的心态。
毕竟今天正儿八经才考了大半天时间,哪怕答题纸污了,收拾心情,重新作答,也还是来得及的,但若是就此一蹶不振了,那恐怕就要名落孙山了。
外头是雨打考棚顶和油布的声音清晰可闻,里头点起了蜡烛,沈江霖刚刚写完一篇文章,没有再想动笔的意思,干脆拿起铜炉来煮晚饭。
沈江霖拿了一把小米出来,放在清水里煮一碗小米粥,又往里头丢几颗红枣,在沈江霖抱臂闭目养神的时候,小铜炉里头的红枣小米粥就开始翻滚起来,金黄色的小米裹着红艳艳的红枣,水汽充斥在这个密闭的狭小空间内,不一会儿,就有香味飘了出来。
沈江霖用勺子搅拌了一会儿,等到水份蒸发地差不多了,小米越加地浓稠,就灭了火,稍微凉了凉,便将这一小锅小米粥喝了个精光。
肺腑内有了温度,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觉,在狭小的空间靠着墙站立了一会儿,扭动一下酸胀的脖颈,等到感觉人放松了一些后,才将五经的几道题目拿了出来先看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