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子无为(科举) 第72节
唐公望这回真心实意地笑了:“原来你也知道,你这个孙子和你当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同样鼻孔朝天,我一看到他就想到当年的你来。”
这话若是以前的陆昌言听了,必是十分不愉的,只是现在陆昌言却是能接受下来,自从他的腿脚一日不如一日,直到不良于行,寻医问药,看了多少大夫也不见好后,陆昌言也明白了,自己这就是人老了寿数到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生老病死,谁都阻挡不了。
也自从那个时候开始,陆昌言开始审视自己的人生。
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从一个完全旁观者的角度,去看自己这么多年走过来的路,总结出这一生的得失利弊,承认自己在很多事情上是有错误的,很多的观点是不对的。
所以此刻听到唐公望的这句话,陆昌言并未发怒,而是笑着接话:“是啊,就是因为看到他像我当年一样,所以就想带他出来见识见识,譬如现在,他就认识到了原来是真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成天自命不凡,但是这世上就是有赛过他的人,早一点能认清这点,以后对他的官途之上会有很多帮助的。”
当年陆昌言为什么处处看唐公望不顺眼,不就是因为唐公望在殿试上胜他一筹,明明会试的时候他是第一名,但是最后先帝却钦点了唐公望为状元,这让陆昌言耿耿于怀了很久。
唐公望盯着陆昌言看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道:“陆正行,我发现你真的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看如今的陆庭风就知道了,当年的陆昌言是多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可是如今他却如此平静,仿佛什么都激怒不了他了。
“难道你以为我就是永远那个吴下阿蒙?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我们别了可不止三日。”
唐公望面上不显,其实心中震颤很大,是因为人到了生命的尽头吗?所以一切以往追求的、挣扎的,都可以放开了、看淡了?
“好了,不说这些有的没的,你既然说要留下来陪我几日,那就先切磋一盘吧,好多年没有和你下棋了,不知道你的手生了没?”
唐公望自顾自地到书房里去找棋盘,等进了书房才擦了擦眼睛,自语道:这人老了,眼睛也有问题了,总是无故掉眼泪。
找到了棋盘之后才拿出来放在矮几上,和陆昌言厮杀起来。
两个老头在一起,一开始还好,常常谈天说地,但是说着说着,又会因为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吵了起来,吵也就罢了,还要叫来沈江霖和陆庭风评理,弄得他们两个小的也是哭笑不得。
陆庭风是个好胜心极强之人,自从他在唐家住下以后,发现沈江霖每日早上都要起来打拳,从此之后,沈江霖只要一起来,就看到陆庭风也早就穿戴好和他一起在旁边打拳了;沈江霖习字的时候,陆庭风又会过来看,看过之后就问沈江霖,他不能不能借一份字帖去临摹,沈江霖手头高斗南的字帖许多,不介意借他两本;沈江霖若是读书温习功课,陆庭风学的比他更晚,自律发奋到有些可怕。
只是陆庭风这个人又是极聪明的,凡事一点就通,作学问举一反三更不必说,并且他有时候见沈江霖会花很多时间去弄花伺草,便会在他身边吟诵: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胫骨,饿其体肤……
弄得沈江霖也是有些烦不胜烦,但是奈何对方是个直性子,有什么事情就当面说了,甚至沈江霖作的文章里有任何瑕疵,他都能马上给他挑出来,并且给出好几种更好的解答思路,彰显“卷王”本质。
沈江霖或许不能理解陆庭风和赵安宁的爱情故事,但是他现在真的能理解陆庭风为什么能得状元了,同时也能理解师父当年为什么讨厌陆昌言的挑刺本事了——原本闲散下来的沈江霖,也被陆庭风逼的,不得不加快进度地读书。
男人至死是少年,就算是沈江霖,也不想在自己拿手的读书上还真的被一个十九岁的少年给比下去了,否则教他情何以堪?
看到这种情况,两个老者倒是乐见其成。
这是一种棋逢对手的畅快感,换一个人,都没有这种效果。
他们深有体会。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个月后,陆昌言和陆庭风要再次启程了,陆昌言之前一直强忍着不说,可是身体的痛苦越发严重,陆昌言只能说出了自己要归故里的话。
陆庭风一下子就绷不住了,强忍着泪说自己去收拾行李,出了门眼泪水就从夺眶而出,唐公望却比年轻人看得开了许多,经过这两个月的相处,唐公望早就将以往的恩怨放下了,如今躺在床上的,只是他的老友陆昌言。
“老伙计,我可能要先走一步了,我那儿子是个蠢的,拿家里的庶子当个宝,真是视鱼目如珍珠的糊涂蛋,我什么都舍得,唯一挂念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孙子,往后若你还能看到,他有事求到了你们唐家人面前,还万万帮他一次,别让他孤零零地,一个人也靠不上。”
陆昌言干瘦的手紧紧握着唐公望的,如同在交代后事一般,如是对唐公望说着。
唐公望知道这次陆昌言拖着病体还要四处走动,必然就是要让他孙子认识认识以前的同僚,认认脸,结识人脉,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只要懂的人都懂,陆昌言是要将自己所有的政治资源和人脉都交托给这个孙子。
之前两个人闲谈的时候,唐公望也听了一耳朵陆家的事情。
陆家虽是豪门世家,但是里头的事情也多,陆昌言那一支,之前全靠陆昌言撑着,他儿子学识上倒是好,早早考中了进士,但是在做官上却是一般,做人更是糊涂,如今外放到外地做通判,家中正妻不带过去上任,却是带着小妾和小妾的一儿一女,他们几个关起门来过日子,对这个嫡子这么多年是不大关心的,便是写信回来,也只是一味地催促儿子读书上进,或者就是说他性子孤傲,要好好反思云云。。
从小陆庭风就是他一手教导起来的,如今要走了,陆庭风却还没有完全立起来,眼看着靠老子是靠不到了,只能拖着病体帮孙子奔走,也算是了了最后一桩心事了。
唐公望轻轻地点了点头。
陆昌言的手再也没有了力气,顿时就是一松,脸上老泪纵横。
他十分了解唐公望的脾气,哪怕那个点头的幅度再小,唐公望答应了就是答应了。
再不有假的。
陆昌言爷孙两个走的时候,沈江霖和唐公望前去相送,陆庭风不是一个善言辞的人,他对着唐公望深深一揖:“唐大人,多谢您多日的款待教导,庭风不胜感激!”
然后陆庭风又抿着唇走到了沈江霖面前,男主的样貌自不必说,陆庭风本身不是那种温文尔雅那一挂的,反而是如同出鞘宝剑、锐不可当。
“沈江霖,我们届时京城再会,一较高下!”
沈江霖同他拱手,眉眼带笑,却寸步不让:“必当奉陪到底!”
陆庭风从行囊里抽出一个小包裹,里头装的是他的精心写的笔记注释,直接丢到了沈江霖怀里:“回去好好学,不要松懈懒散,到时候被我比下去了,可别哭鼻子。”
说完之后,陆庭风翻身上马,氅衣翻飞,宛如一个少年侠客,纵马前去。
陆庭风带着他祖父走了一个月后,唐公望就收到了从苏州寄过来的书信,陆昌言去了。
回到苏州的第三天,陆昌言就走了。
虽然临别前,唐公望已经悄悄让陆庭风带去了一份丧仪过去了,大家都已经有了心里准备,但是得知陆昌言死讯的时候,唐公望依旧对天长叹了几声,久久缓不过来。
过去的人,又少了一个。
好在时间会冲淡一切,到年底的时候,又是过年赶集,又是沈江霖的大哥那边要成亲,唐公望帮着一起选新婚贺礼,同时又一起写了许多祝福的红联,到时候可以贴到荣安侯府的各处地方,虽然沈江霖人不在京城,但是也足以让沈江云感受到了弟弟的心意。
沈江霖原本是想在黄宁村待到后年十月的,后年年底要将二姐沈初夏送出门,大后年便是又一年的大比之年,届时沈江霖自然是要回到京城参与春闱的。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没想到刚刚安安稳稳在黄宁村过了第三个新年,刚一开春,沈江霖接到了沈江云的来信,读罢信件后,沈江霖怒不可遏,将信件呈给了唐公望,唐公望看罢后,知道出了这种事,爱徒定然是没办法再继续在乡间安稳读书了,倒不如先回京城,抓紧处理了此事,别影响了明年春闱。
沈江霖收拾了行囊包袱,离开了黄宁村。
来的时候无人知晓,走的时候悄无声息。
当倪六姐再次不经意地经过那扇小轩窗时,发现再也见不到那个熟悉的俊逸身影时,才知道那个如同烂漫山花一般惊艳了她的少年,已经离开了,村头路尾,再也见不到他搀扶着唐老相公的身影,篱笆围成的院落里,也再见不到他笑眯眯地将花盆抱出来的样子。
随着年纪的长大,倪六姐其实早就认清了现实,像沈解元这样的人,是天上云,如何也不是她能触及到的,如今春闺一梦,总算是要醒来的。
只愿他,从此之后鹏程万里、一展所能,黄宁村小小一番天地,如何能困住潜龙在渊?
“这些年学了许多字,如今竟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了。”倪六姐自言自语地自嘲了一番,落寞地家去了。
沈江霖这次没有在路上多耽误时间,不过二十来天的功夫就到了京城渡口,一路护送沈江霖北上的齐石头见到了沈江霖的家人果然在渡口等候来接,将沈江霖的行囊包袱给了沈家下人后,匆匆和沈江霖一别,就跳上马上要开船的船只走了,离家二十多天,回去又要耗费那么久时间,他已是归心似箭。
来接沈江霖的是沈江霖的小厮知节和沈江云的小厮秋白,如今两人也是个大小伙子的模样了,知节帮沈江霖的包袱行囊放上了马车去驾车,秋白则是到车厢内,将沈江霖要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二少爷,着实周家做事太过可恨,周家便是直接退亲也是可以的,偏偏弄个平妻出来膈应人,原本还以为周家少爷只是不醉心于科举,就爱捣鼓一些有的没的,但是没想到在婚姻大事上也如此糊涂,怎么能如此施为呢!”
秋白这两年也娶妻了,小夫妻两个很是和睦,平日里虽有吵闹,但是大部分时候还是好的,如今两人心往一处使、劲往一处用,小家越来越红火,从来没有想过跟有些人似的,得了两钱就外头鬼混,而且他家少爷如今也是一心一意守着少夫人一个人的,所以秋白实在看不懂周家的操作。
这事说来其实很简单,周端和他大姐婚期就定在年尾,婚期已经临近了,结果到了这档口出了个大变故,周家已经偷偷摸摸娶了一个表妹为妻,然后再准备迎沈初夏过门,到时候周端两房妻子,不分大小。
周家自然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毕竟做这样的事情,是要承受沈家的怒火的。
可是周端的父亲周衡给他们好父亲沈锐塞了一万两的银票,原本沈锐是要大发雷霆的,最后居然还帮着周家给掩了下来。
若不是沈江霖交代过沈江云,父亲的一举一动都要好好看着,以防父亲行差踏错连累了家人。
当时沈江霖的借口是,他的师父曾言朝堂之上有不利于父亲的言论,所以要让大哥务必看好父亲。
正是因为沈江云派人秘密监视,才在不经意间发现了这个惊天大秘!
若不然,恐怕要等到沈初夏嫁到周家之时,才会发现自己早就被家人给卖了!
沈江云又惊又怒,甚至是不可置信。
他怎么也想不通,父亲就因为区区一万两银子将二妹妹给卖了?
他们荣安侯府,就差这一万两银子?
沈江云是知道两个妹妹在二弟心中的位置的,此事又关系到沈初夏的清誉,又有父亲在里面的手笔,沈江云不敢擅专,立马写了书信给沈江霖知会此事。
没想到沈江霖直接从徽州千里迢迢赶回来了。
事情出的匆忙,路上也算不准时间,沈江云只能让自己的贴身小厮秋白日日等在渡口,接沈江霖回家。
等到沈江云走到荣安侯府街角的时候,便看到他大哥一身青色官袍,已经站在那里等着了。
沈江云算着时间,若是沈江霖是今天的船的话,那就应该这个点到,故而这两天他下职回来就在此地等一会儿碰碰运气,没想到今儿个真的碰上了。
如今沈江云任工科右给事中一职,从七品的官职,官位虽小,但是不仅仅是京官,还是掌握一定实权的京官,六科都给事中是专门稽查六部的官员,往上可以入都察院或是进六部任郎中的位置,都是易如反掌之事,想来谋来这个官位,家中也是费了心了。
对渣爹的怒火稍微消散了一点,但也就仅此一点。
沈江云一见沈江霖就愣了一下,沈江霖已经彻底从一个小孩长成了一个少年人,身量如今只比他矮上小半个头,五官更加出挑,轮廓也更清晰了,尤其是周身的气质,与两年多前完全不同了,更加内敛温和,却不容人小觑。
沈江云见弟弟身上有了诸多变化,沈江霖见到他又何尝不是?
虽然沈江云面容身量变化不大,但许是成亲且做了官的缘故,比沈江霖印象中的形象成熟了不知道多少。
兄弟二人分别多时,虽然没少书信往来,但是薄薄几页纸,哪里能说尽平日的事情,只是如今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兄弟两人也不多言,先登上了马车,沈江云显然早有准备,在马车里拿出备好的常服换上,然后让知节将马车驶出去。
第72章
兄弟两个悄摸进了一间茶馆, 要了个雅室,随意点了一壶茶要了两盘点心,便坐着说起了事情来。
来不及寒暄, 沈江云心里清楚,二弟千里迢迢提前赶回来, 心里挂念的是二妹妹的事情。
“原本这事瞒的极紧,周家一点都没有透出风声来,还是我派的人经常跟着父亲, 才发现他几次登上了周家的门, 每次都是怒气冲冲,我心中疑惑, 就又买通了周家的奴仆相询,这才得知了真相。”
“那周端有一远房表妹, 是三年前上京投靠周家的, 因着是他外家的表妹,本就是有上京结亲的意思,可能是当时周端定亲的消息并没有传过去,这也没什么, 大不了那表姑娘上京再给她寻一门亲事就是了, 可谁知道周家竟然有了让周端娶平妻的意思, 想到成亲那一天, 将那女子和二妹妹一同迎进门, 真是岂有此理!”
周端与那表妹尚未完婚,但是沈江云听周家仆人的意思, 周家上下已经默认了她的身份,周家下人有讨好表忠心的,私下里称呼其为“少夫人”了, 差的只是一场婚礼了。
沈江云又说到自己调查中了解到他们的父亲居然收了周家一万两银子,准备将这个事情就此揭过,哪怕现在说这事的对象是自己的亲弟弟,他也觉得十分难以启齿。
沈江霖冷笑了两声:“这周家是欺负我们沈家男丁全都死绝了么!”
沈江霖这话一出,沈江云亦是又羞又怒,他实在不知道,父亲竟然是这样的人,这算什么?卖女求财?
这几年他和二弟已经赚下来数不清的钱财,莫说一万两银子,就是十万两,沈江云也不会为了钱财而出卖家人!
钱财便是人的胆气,沈江云如今见惯了几千几万两银子的进出,是真的没有再将这点银子放在眼里。
沈江霖走的这两年,沈江云逐渐在画坛上小有名气,从他中了进士开始,他就开始堂而皇之的走访名家,学习画技,每日下衙之后,研究最多的就是如何作画,并且帮沈江霖的《求仙记》还出了一套绘图版本,沈江云自己亲自画了二十套让沈季友放在市面上卖,卖出去的时候一百两银子一套,而现在私底下已经炒作到了二三百两一套。
普通印刷版的绘图本,二两银子一本,依旧有的是人买。
更不必说他出的这套绘图本,更是将那本《求仙记》推广向了许多不识字或者认字不全但是有钱的商人群体,绘图本的成功又反向导致原本《求仙记》几册的售卖又热卖了一波。
就沈江云和沈江霖的吸金能力,真的没将一万两银子放在眼里。
兄弟二人不知道的是,他们不将一万两银子放在眼里,可是沈锐却是十分心动的。
这些年来,魏氏管家越来越得心应手,但是随着沈江云结婚成家、自己开始当家作主,她有什么拿不定的主意都拿来同儿子说,这些年来,魏氏嘴上不说,心里却已经回过味来了——儿子要比老子靠谱。
以前沈锐就是她的天,沈锐说一,她不敢说二,而如今,儿子才是魏氏心中顶顶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