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子无为(科举) 第86节
那些小丫鬟对兰香嬷嬷比对谢静姝更怕,忙不迭就去打水了。
谢静姝像个提线木偶一般,任由兰香嬷嬷选了衣裳给她打扮梳妆,等到换好了一身今年夏季新做的一套裙衫,又要帮她亲自梳头的时候,谢静姝简直是有些受宠若惊了:“嬷嬷,我,我叫我底下人来。”
兰香嬷嬷笑了笑,按住了谢静姝的削肩,让她坐好不要动:“可是不相信兰香嬷嬷的手艺?”
谢静姝连道不敢。
兰香嬷嬷一边给谢静姝梳头发,一边道:“嬷嬷当年可是专门给太太梳头的小丫鬟呢,大小姐您放心吧,保准帮您梳的漂漂亮亮的。”
谢静姝的头发又浓又密,梳起来像是梳在一匹绸缎上一样,光滑漂亮极了。
谢静姝心中的不安更甚,她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什么重要的客人,需要她如此郑重去见,又是穿衣打扮,又要兰香嬷嬷亲自梳头,难道是——
谢静姝刚刚有些慌乱,没有深想,此刻却是明白了过来:“兰香嬷嬷,可是,要让我去和人相看?”
兰香嬷嬷心头诧异,都说这个大小姐为人木讷愚钝,但是其实很聪明啊,她都没说,谢静姝就猜到了。
兰香嬷嬷手脚利索地帮谢静姝梳好了头,翻了翻她的妆奁,实在没有几样好首饰,勉强从里面挑了一支用珍珠挽成菊花造型、内里红宝石镶嵌的簪子插上,又细细上了一层淡妆,仔细端详了一下谢静姝,笑了:“正是如此呢,对方可是难得一见的好郎君,大小姐可千万不要失了仪态,一会儿……”
大小姐平日里不显山露水的,如此一装扮上,虽不是那种一眼惊艳的美人,但也很是耐看。
谢静姝脑袋里嗡嗡的,兰香嬷嬷后头介绍那位郎君的话她都没听进去,只知道一会儿就要去相看人,相看中了后面就要成亲。
如此的猝不及防,让她一下子就惊慌失措了起来,手都有些颤抖了,很勉强地镇定了下来,兰香嬷嬷的声音才再次传入了耳中:“沈公子就在花厅里坐着,一会儿您进去便是,门也开着,仆人门都在外头候着,若有事您喊一声便是。”
事发突然,兰香嬷嬷将自己能交代的都交代了一遍,一路上说完这些后,也差不多到了,然后她便看着谢静姝瘦削的身影有些踌躇地进了花厅。
虽然谢静姝一直是江氏心里头的一块说不得的心病,但是兰香嬷嬷却知道这是一个好姑娘。
这么多年,不声不响、安安静静地一个人长大,知礼又懂事,从小不吵不闹的,让兰香有时候看到了,心里头都有些不落忍。
但是她是太太的人,她也没办法帮她什么。
今日正好叫上她去喊人,兰香心里头也嘀咕,明明都定了亲了,为什么还要相看?恐怕是那沈公子不满意了,要验过人再说。
她能做的只有这些了,只希望这桩亲事能顺顺利利的吧。
兰香嬷嬷心里头默念道。
谢静姝亦步亦趋地进了花厅,便看到父亲正在花厅上首的太师椅上坐着,下首坐着一个年轻人,正头偏向父亲那一边说着话,听到动静,那人转过头来,视线便与她的交汇在了一处。
谢静姝心头一紧,怎么也没想到,她要相看的人是当朝连中六元的状元郎沈江霖!
这,兰香嬷嬷是不是喊错了人?
如何会是叫她来相看?
然而,她的视线稍稍挪开,花厅上除了父亲和沈江霖,一个旁人都没有。
“女儿见过父亲。”谢静姝咬紧了牙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朝谢识玄行礼,奈何她声音中的颤抖已经泄露了她的紧张。
谢识玄暗叹,这可如何是好?怎么就这般拿不上台面了,沈江霖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这有什么好紧张的?
只是事到如今,谢识玄也没了旁的办法,只能找了个由头先出去了,其实是在外头绕了一圈,又回到了花厅后头的屏风处站着,想听听到底两个年轻人说些什么,到时候万一沈江霖说不满意,他也好有的放矢。
谢静殊实在太紧张了,她呆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一下子不知道手脚应该放在哪里。
沈江霖为了安抚她,脸上扬起一个笑容,声音清润如春风拂面:“在下沈江霖,见过谢姑娘。
第84章
沈江霖那一笑, 漆黑的瞳仁里如有碎金沉浮,翩翩君子,卓尔不凡, 又是如此近距离带着相看目的的对视,那一笑不仅仅没有如沈江霖预想般的化解谢静姝的尴尬, 更如一支飞箭似的快速朝她袭来,让她无处可躲、无处藏身。
两人一东一西,再花厅两侧站着, 整个花厅内只剩下了谢静姝和沈江霖二人, 明明四角放着冰盆,温度宜人, 可是谢静姝还是觉得手心冒汗,看着沈江霖脸上的笑意, 有心想要回应, 可是话到了嘴边,却是什么都吐露不出来,只感觉到自己的心越跳越快,越来越响, 仿佛要从嘴边跳出来似的。
谢静姝以前看话本的时候, 总是读到主人公很紧张的时候, 笔者就形容他“心若擂鼓”, 谢静姝一个人心底暗自发笑——这人怎么会心若擂鼓呢?擂鼓呢, 多响的声音啊,心跳声如何能比?造出这个成语的人也太夸张了一些。
可是现在, 谢静姝只能说:古人诚不欺我!
她自己都能听到自己如鼓点般的心跳声,甚至害怕那沈江霖站的再近一些,都能被对方听了去, 恨不能退后一些,再退后一些,可是身后就是一溜座椅,她退无可退。
沈江霖眼睁睁的看着眼前的姑娘,因为自己打了个招呼而已,一张小脸就慢慢地涨红,而且是越来越红,恨不得滴出血来的红,让沈江霖都吓了一大跳,都快要忍不住想摸摸自己的脸——刚刚自己有笑的很可怕?
沈江霖见谢静姝紧张的连话都说不出来,脸更是红的可怕,他都怕她再这样下去,会不会爆血管子了,沈江霖本想见了面,两个人交流交流,但是现在他只想着先让这姑娘平复一下紧张情绪为要。
沈江霖看到花厅上首刚刚谢识玄坐的那边高几上有一套茶壶,快走几步过去用手碰了一下,见果然是凉茶,翻出一个水杯倒上,然后稳稳端着这杯茶,送到谢静姝眼前:“谢姑娘,还请先喝了这杯茶,然后深呼吸三口气,慢慢静下心来,咱们再说话罢。”
谢静姝闻言立马连连点头,接过沈江霖手中的杯子,三口便饮尽了,喝完了之后又按照沈江霖说的,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觉得心跳慢慢平复,声音也渐渐找回来了。
想到刚刚自己丢脸的行为,谢静姝很想找条地缝给钻进去,但是她还是勉强控制住自己僵硬的手脚,低垂着头,对着沈江霖行了一个万福礼,声音低若蚊蝇:“沈公子还请见谅,静姝久不出门,见外人甚少,让您见笑了。”
因为两人离得近,沈江霖还是能听清楚话里的意思的,虽然谢静姝表现的很紧张,但是言谈还是有礼有节的。
“谢姑娘请坐,沈某并非什么洪水猛兽,今日求谢姑娘一见,也是好叫谢姑娘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罢了。”沈江霖退回了自己的座位上落座,语气不疾不徐道。
谢静姝低低地“嗯”了一声,她心底里的紧张随着那杯凉茶入肚,已经散去了许多,脸上的热度也消下去了,她顺势坐下,只是头习惯性地低着,不敢再看向沈江霖俊逸出尘的面容。
随着谢静姝一声“嗯”之后,她便再没了声响,整个花厅上瞬间陷入了沉默之中。
耳朵贴在屏风上一直在听着里面动静的谢识玄简直要快急死了!
虽然他知道谢静姝是个木讷性子,可是也不能这么木啊,稍微说两句话都没有的吗?这让人家沈江霖如何看?
只要她稍微表现的落落大方一点,能和沈江霖说上几句话,他一会儿都能帮谢静姝给圆回来,只推说女儿家的羞涩内秀便是,但是一句话都不说?
这算怎么回事?
前面他还觉得沈江霖有些小题大做,跑过来还要求见谢静姝,说了一堆冠冕堂皇的话,如今听到谢静姝这般的表现和话语,谢识玄自己心都凉了半截——完了完了,这煮熟的鸭子恐怕也要飞了。
沈江霖再见谢静姝,发现她已经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了,再不是当年十三岁的小女孩的模样,眉眼长开了,丹凤眼修长上挑,鼻梁小巧精致,嘴唇微丰,五官组合在一起,比小时候要好看了一些,算的上是一个清秀佳人,只是这性格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依旧如此胆小腼腆,不怎么爱与人交流。
这算是相亲吧?
前生今世,沈江霖这也是头一回,不比谢静姝有多少经验。
只是本着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是尽可能地了解一番对方的脾□□好为要的想法,沈江霖同样是硬着头皮找话题。
谢识玄对他这些年颇有关照,就是上次宁王事件,谢识玄也是二话不说就倾力相帮,更别说因为沈锐自觉自己和谢家成了亲家,让谢识玄多番照顾荣安侯府,谢识玄能帮的能做的,也都尽心尽力去帮了做了。
虽然渣爹事情做的不地道,但是谢家的门庭、谢识玄这个长辈做的事情,已经是无可指摘了。
这个年代没有什么自由恋爱,定亲前能见一面、说两句话已经算是父母开明了,有些甚至一直到洞房花烛夜的时候,才看清彼此长相,便是这样,这些人也要过一辈子。
沈江霖接受不了这样盲婚哑嫁的方式,但若是想像现代一样,和一个姑娘经过几番接触试探恋爱,再考虑婚姻的话,在这个年代绝对算是耍流氓一般的存在了,有这种想法的人,别说娶妻了,恐怕会被人当登徒子打死。
所以这次沈江霖并非谢识玄以为的那样,是抱着退亲的心过来的,而是真正想了解一下谢静姝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究竟他们两个有没有机会和可能性在一起,才来求见的。
沈江霖想了想,先挑起了话头:“谢姑娘,你闲暇的时候喜欢做些什么?”
谢静姝依旧低着头,沈江霖也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只看到她浓密头发顶和那支漂亮的珍珠挽菊花红宝石簪子,但是好在这次的回答他听清楚了:“我爱看书。”
沈江霖长眉一挑,不过想到十三岁时,谢静姝就能写下不错的诗篇,爱看书倒也是不错。
“那你最近在看什么书?”沈江霖猜测着谢静姝可能会看的书,诗集?话本?游记?
没想到谢静姝却小声说道:“我最近在看《周髀算经》。”
沈江霖没想到是这么个答案,不过这本他也研读过,很有些趣味:“《周髀算经》里头的天文历法讲的不错,还推算了勾股定理,确实值得一读。”
谢静姝忍了忍,还是抬起头来,压抑着想与人交流的兴奋道:“是的,此书极为玄妙,通过里头所说的日月星辰的运行规律,我们就可以从特定天象之中推断出不同的年代历法。”
沈江霖来了点兴致,接话道:“这本书成书年份久远,尚无确切可考的年份,你能从书中记载中,推测出成书的具体年份吗?”
谢静姝面对沈江霖第一次笑了,她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一颗尖尖的小虎牙,看着很是俏皮可爱:“原来沈公子也注意到了,是的,我有自己偷偷算过,我觉得根据这本书中提到的北极璇玑到北天极的距离,应该是春秋战国时期成的书,你觉得我算对了吗?”
沈江霖有些惊喜,春秋战国便是公元前五到七世纪之间,若是按照这个方法去算,确实如此。
为何沈江霖会这么快知道答案,因为他在现代闲极无聊的时候也算过。
听到沈江霖将他的计算思路和她分享了之后,谢静姝一下子就像变了个人一样,打开了话匣子,开始滔滔不绝地讲她看这本书的感受,沈江霖只注视着谢静殊的眼睛,耐心倾听,用眼神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谢静殊接受到了这种鼓励,兴奋地继续说着,说到最后,还有些迷茫地睁大眼睛看着沈江霖喃喃道:“书里说天地分极,有南北之别,是不是说我们这个天地有一个最南边,还有一个最北边?那里会有什么?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沈公子,你说那里会是仙界吗?是不是像《求仙记》里说的那样,极北之地极寒,神灵在此降世,万恶不可沾,是个冰封之境?”谢静姝的凤眼灼灼发亮,看向沈江霖的时候不再有刚刚的羞怯仓皇,而是对未知无比的痴迷和向往。
或许在她的脑海里,已经想象过无数次外面世界的场景,可是因为她被困于后宅之间,她不知道自己想象的对不对,是不是真实的,更没有人会和她去说去讨论这些,如今遇到了沈江霖,她才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是喜爱胡思乱想的,这位六元及第的状元郎,竟是很多想法同她意外的相近。
她惊喜、高兴、兴奋,她甚至有了一丝恍惚,是不是外头的人对这些都是知道的,只是因为她不怎么与外面的人交谈过,所以才觉得无人可说?
沈江霖被这个姑娘赤诚无比的热烈眼神看的有些汗颜,又听她说到了自己在《求仙记》中的描写,便知道她定然是这本书的追随者,对自己很多的描写竟然是直接相信了,更是感叹这个姑娘的单纯。
沈江霖觉得自己有义务帮她纠正一下真实情况,他想了想才用她可以理解的方式道:“按照书中解释,南北两极日照时间极短,那么必定造成了它们的寒冷,再加上南北两极受到海洋气候的调节作用,那么就会进一步加剧这种寒冷。当温度极寒之时便会形成满目纯白的世界。不过你若是问有没有神灵之说,这个我私以为是笔者杜撰的,毕竟谁都没见过神灵,不是吗?”
谢静姝有些震惊地看着沈江霖,呆了好久,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没想过沈江霖会很正式地去回答这个问题,而且他答得有理有据,半点没有敷衍,让人不得不信。
从来没有人与她这样对话交流过,她曾经尝试和她的乳母说,可是乳母总说她脑子里都是胡思乱想,让她少看一些乱七八糟的书;她曾想和妹妹说一说,可是妹妹说她不知所云,她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至于父亲母亲,她不是那等没眼色的人,根本就是不敢说。
她一个人封闭在小小一个院落中,更多的时候是自言自语、自娱自乐,她甚至以为自己是习惯自言自语、自娱自乐的人,这样也是很好的了。
可是今日,很莫名很突然的一场相看,一开始谢静姝甚至是有些排斥的,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一想到要面对未知、面对改变,她就害怕紧张和恐惧。
所以当她和沈江霖见的第一眼时,她如此紧张不仅仅是因为沈江霖这个人,更是因为一种对于未知的恐惧。
可是此时此刻,她只想落泪。
原来这就是书里说的伯牙绝弦、知音难觅吗?
鼻腔之中有一股生涩的酸味冲了上来,她眨了眨眼睛,想要将那种涌上眼眶的热潮给眨下去,可是根本忍不住,泪珠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掉了下来,她胡乱地抽出丝帕去擦,低垂下头不想让沈江霖看到她的这幅窘态。
将泪擦尽,谢静殊才抬起头来:“我,对不起,我实在有些激动,沈公子,您说的实在太好了,若能以后经常和您说说话便好了。”
谢静姝祈求的望向沈江霖,她自觉自己不堪为配,刚刚的表现也糟糕透了,但是她还是希望自己还有机会能和沈江霖说说话,那是一种心灵上莫大的愉悦,是她从未有过的感觉。
沈江霖看着谢静姝泛红的眼眶许久,喉结滚动了一下,终是点了点头道:“好。”
一直躲在屏风后头偷听的谢识玄总算长舒了一口气,谁说大女儿胆小的?竟然敢直接就去问,谁说她木讷的?居然还看过这么些书,有些知识知道的甚至比他还多。
谢识玄心里头除了放松和开心,同时还有些不是滋味,自己是不是,太过于忽视这个女儿了?
明明也是一块良才美玉,竟然长到十九了,通过这种情况,他才第一次知晓?
这很明显,是他这个当父亲的失职。
谢静姝不知道,沈江霖的这个“好”究竟表达了什么含义,她虽然得了沈江霖的应允,但是心里想了想,恐怕对方也是不好意思拒绝之故,但是他们以后又哪里来的机会再如今天一般坐而论道?
沈江霖是天上云,她只是地上泥,云泥之别,如何再有交集?
谢静姝刚刚高兴起来的心又低落了回去,眼见时辰差不多了,她只能依依不舍地和沈江霖告别离去。
谢静姝前脚刚走,谢识玄后脚就回到了花厅,刚一落座就直接道:“江霖,如今你人也见过了,话也说过了,到底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