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子无为(科举) 第128节
每次沈江霖说她会变成瞎眼小老太太的时候,谢静姝就乐不可支,她如今正年轻,一想到很多年以后她变成一个小老太太了,沈江霖还在她身边的时候,她反而对变老一点都不害怕了。
谢静姝准备一会儿到沈江霖书房里帮他整理一番,沈江霖不放心底下人整理,随着他伴驾时间越长,手中就掌握着越多的机密,沈江霖的书房内,片纸不能流出,如今他的书房只有她可以随意进出。
而另一头,沈江霖则是登上马车,在马车车厢里静心打坐冥想。
这个年代的马车避震效果并不好,况且此刻天还未亮,再睡是睡不着也睡不好的,每次到了这个时候,沈江霖便会放空思绪,进行冥想,以平衡长时间在权力政治中心期间过分活跃的脑神经。
等到马车行驶到午门外,沈江霖下马车后,深深吐出一口浊气,顿觉耳清目明、精力充沛。
今日有大朝会,此刻已经有诸多大臣在午门外等候,沈江霖则是需要先行穿过人流,比他们早一步入宫。
此刻天空已经泛出了鱼肚白,好几个大臣三三两两地站在一起低声说着些什么。
夏日的清晨还是比较适宜早朝的,天亮的早,早晨温度也适宜,诸位朝臣个个身穿官服、头戴官帽,也就一大清早还受的住。
清风徐徐,早鸟鸣啼,打眼看去,今天一定又是个极好的艳阳天。
好巧不巧,沈江霖在一群人中看到了和他同样着青色官袍的陶云亭,此刻正一手捧着册子,一手在记录,好几个朝臣在看到陶云亭的时侯,说话声音都不由小了一些。
虽然此刻还在午门外,并未入得宫门,但是万一这个陶云亭在册子上给他们记上一笔,也不是闹着玩的。
毅王作为亲王,同样是要上朝的,只是大周朝传承至今,亲王若是除了爵位外没有实差的,也不过就是占个位置而已。
毅王到的不早不晚,刚好和沈江霖前后脚,只是毅王没将注意力放在沈江霖身上,他的目光落在陶云亭脸上的时候,露出了轻蔑一笑。
陶云亭手中的笔一下子被拽紧了!
这个毅王,简直就是欺人太甚!
陶云亭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去别处查看了,眼不见心不烦。
毅王大腹便便,一张肉圆脸挤的眼睛都小了许多,见陶云亭不敢再与他对视,心里得意的很,小小一个六品官,也敢与他硬碰硬?
真是不知所谓!
毅王心情放松,笑着和周围的人打招呼。
毅王一向平易近人好说话,脸上总是挂着笑,在朝堂上人缘算是不错的。
沈江霖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也不多话,疾步走向宫门,验明正身之后便当先一步走了进去。
等到朝会开始之后,一如往常一样,周承翊坐在高台之上垂询百官,沈江霖则是坐在小书案后面记录书写。
前面一开始,君臣都在商讨黄河中下游洪涝泛滥,如何赈灾一事,户部、工部、兵部都有人上前发言,从如何维护治安,到如何筹措粮食,再到如何灾后重建,沈江霖坐在后面一边写一边同样听的津津有味。
若有人质疑古人的智商和才华,那只能说是现代人太过肤浅自傲了,人家一桩桩一条条同样说的有理有据,且有许多切实可行之处。
其实沈江霖当年在殿试之时,也有写过如何防治水患一事,那个时候永嘉帝是有想法要重用沈江霖,并且等到沈江霖锻炼出来后,让他亲自去主持这件事,但是奈何计划赶不上变化,永嘉帝蹬腿一去,好不容易攒下来的一点家底,因为这场新旧政权的交替再次清零,而像主持防治水患的工程,那不是一日之功、更不是三瓜两枣就能修建完的,没钱就是皇帝也指使不动谁。
而现在遇到的问题,同样如此。
方案是能定下来,但是周承翊问户部要钱时,户部尚书杜凝章却无奈道:“回禀陛下,户部目前的存银都有去处,臣实在无法凭空再变出灾银来,还望陛下恕罪。”
杜凝章说着“恕罪”,实际上脸上的表情光棍的很,就是没钱啊,他能怎么办?
内阁几位大臣面上同样凝重,首辅杨允功这个时候是必须出来表态的:“杜尚书,户部缺银我们都知道,但是今日奏报上的灾民已逾三万多户,再这样下去,会有多少流民?这次发生灾情的,主要聚集在河南布政司一带,以彰德府受灾最为严重,可是你想过没有,彰德府距离京城有多近?若是流民纷纷北上,到时候京城的城门是开还是不开?”
杜凝章同样也是内阁阁老之一,但是内阁之中也并非什么事情都是杨允功说了算,这些年,杨允功虽然靠着资历和本事,稳坐首辅的第一把交椅,但是杜凝章同样在朝堂之上有着不小的权势,这两年渐渐将吴乃庸压了下去,对首辅之位同样是虎视眈眈,若是杨允功排第一,杜凝章在内阁中说是次辅,那是毫无疑问的。
杨允功将事态说的这般严重,若是换了旁人,早就软了下来,可是杜凝章却不买杨允功的账,而是冷笑了一声道:“那好叫首辅大人教一教我,户部银子是有,究竟该从何处俭省,还请明示。”
户部的开支都是要公示的,下半年的款人家上半年就交了度支账簿,批复下去了,无外乎拨给边关重镇、拨给上半年受了雪灾的各府、拨给地方县学培养人才,拨给京城各部各司运转,剩下的还有一些,要都留着给同僚们发俸禄,所以究竟砍掉哪里的支出,首辅大人,您倒是说一说啊!
总之,说来说去,杜凝章自己是绝对不会去做这个恶人的。
前方挖好了陷阱,等着杨允功去跳,可是杨允功却半点不急,反而慢条斯理道:“在这一方面,户部尚书才是行家里手,我如何能外行指导内行?调度银两、抚恤灾民,本就是户部应有之责,难道杜尚书年纪大了,这点本事都没有了?还是说,杜尚书是想看着流民四散、大周朝纲不稳?”
杨允功到底是纵横三朝的老法师了,说起话来四两拨千斤,总之就是一句话,户部尚书你事情得做,决定你下,恶果你来扛,你才是户部尚书,和老夫有毛关系?
若是做不了?那是不是你这个户部尚书没本事?是不是想让咱大周朝乱起来啊?
扣帽子一个比一个狠,挖坑一个比一个深,沈江霖一五一十地记录了下来,逐字学习,感悟颇多啊!
杜凝章一口恶气涌上心头,他忍杨允功这个老匹夫真的足够久了,可恨老天爷怎么就不把他收了去!
但是朝堂之上,并非谁发了火谁就是赢家了,若是发火之后,又被扣上一个御前失仪的罪名,那可就是得不偿失了。
杜凝章到底比杨允功年轻了十来岁,养气的功夫还不到家,面上淡然自若的表情渐渐有了龟裂之相,但是很快他就收敛了神色,对上躬身行礼后道:“首辅大人所言极是,自然是京城安危、陛下安危是首要之义,既然刚刚算出来的赈灾银还差三十万两,那就只能挪用一下京中官员的俸禄了,等到年底税入进库了,到时候再看看能否抽调出银两,填补这个空缺。”
杜凝章这番安排绝对是故意的,杨允功是吏部尚书,管着所有官员的考核升调、薪俸裁定等事物,到时候官员们的俸禄发不出来,自然会到户部来闹,但是吏部就能逃脱的了干系?
要死,大家就一起死,谁也别想好过了!
杜凝章这一招,可谓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但是此刻也是被逼到了没办法的时候。
前两年朝廷宽裕一点,又有秦之况当年上奏过一次,请求永嘉帝提高中下阶层官员的俸禄,当时大家如何欢天喜地、感恩戴德?
朝廷说着要高薪养廉,就是这般养法?
才刚刚过去两年,一切回归到原点不说,竟还又要欠俸禄,这落差实在太大,下面的人可不就要叫嚷起来?
杜凝章已经可以预见,到时候因为拖欠俸禄,下层官吏失去了经济来源,拿钱办事之风又要兴起,贪腐的势头,刚刚因为杀干净了两淮盐官而被震慑住了,后面再次冒起来,甚至愈演愈烈,只是时间问题。
说不定,若是他从中周旋一番,能将杨允功从吏部尚书的位置上给赶下来,也说不定。
双方你来我往之下,谁都没有去真正站在那三万户受灾的百姓身上去思考过问题,那些失去家园、失去土地的百姓,或许正惶惶然不知所措,将所有的期待都放在朝廷身上,希望有人能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而朝堂上的衮衮诸公,想的却是如何在双方你来我往的争斗中,不落于下风。
杜凝章的企图,杨允功如何看不出来,杨允功当即就否决道:“陛下,此事万万不可,此头一开,天下官员如何还能安心当差?先帝遗留下的功勋,就此一朝抹去,杜尚书其心甚毒啊!”
杨允功刚刚说完,礼部尚书张梦渊立马站出来给杨允功声援:“首辅大人所言极是,还望陛下明鉴,杜尚书有失其责,官员之俸禄不可再裁减拖欠,否则无法告慰先帝之灵。”
永嘉帝都已经升天了,还要被当作工具人不断做挡箭牌,想来他老人家真有在天之灵,都想要将这些好臣子一道带走了干净。
杜凝章再次冷笑出声:“左也不行,右也不行,我倒是要问问朝堂上站着的各位同僚了,大家还有什么办法替户部变出银两来的?干脆大家一起说道说道,到底哪处是可以裁减的。”
杜凝章这一招直接将所有人都拉下了水,朝堂上各个部门之间基本上都和户部有关联,都需要户部向下给他们拨款,若是此刻谁不发声,不就是默认自己部门的银子可以先挪为赈灾银么?
他们这些各个部门的长官同意,底下人都难以同意啊。
杜凝章就是要让大家乱起来,才好叫皇帝知道自己的为难处,才好将责任外卸,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只是杜凝章没想到,今日朝堂上却是杀出来一个程咬金,他话音刚落,就有一道声音从他很后面响起:“禀陛下、尚书大人,微臣知道,何处能有赈灾银。”
所有人纷纷回头看去,只见站在队伍最末端、身穿青色官袍的一道瘦削身影站了出来说话。
能有资格以低阶官位参与朝政的,朝堂上只有两个官职,一个是沈江霖这个起居郎,还有一个便是掌督察考核百官之权的都察院的人。
此人正是都察院经历陶云亭。
毅王身为亲王,哪怕没有实职,但是从爵位来排,依然站在宗亲那一排靠前的位置。
等到毅王看清了陶云亭的面容,顿时心头一跳——这老小子,该不会是冲着他来的吧?!
毅王想的一点都没错,因为接下来,他就听到陶云亭正气凛然地跪下朗声道:“微臣弹劾毅王府、成王府、永定王府、肃王府,勾结官员、大肆囤地以免田税,每年漏税之额,可达数百万两白银,还请陛下明鉴!”
毅王这一下都有些听蒙了,甚至都想跑出去看看日头,是不是今天他起猛了,都出现幻听了。
弹劾他也就罢了,这个陶云亭居然一口气弹劾了四位亲王!
要知道如今大周朝拢共六位亲王,还有两位没弹劾,那他娘的是因为这两位亲王是今年刚封的!
胆大包天,简直胆大包天!
毅王难以置信地和另外三位亲王对视了一眼,见另外三人都一幅神在在、无动于衷的样子,原本想要站出来说话的毅王也缩回了自己的脚,不动声色地想再观望一下。
只要一被他看到破绽,今天就让这个陶云亭折在这里!
毅王心中恶狠狠地想着。
周承翊坐在御座之上,皱着眉吩咐道:“可是陶经历?近前来说话。”
陶云亭站直了身体,昂首挺胸地走过一众绯袍大臣,目不斜视地走到了御台下方,然后奋力压抑着颤抖的内心,面上一点都不露怯色,笔直地跪下,然后双手呈上奏折,大声道:“陛下,此乃微臣搜集到的罪证,还请陛下过目。”
陶云亭说到第一个字的时候,声线还有些发紧,可是继续说下去后,就越说越流畅起来,脸上的表情更加傲然无畏,仿佛是真的搜集到了一切证据,为民请命,要与这些宗室亲王一战到底。
沈江霖竟不知道,原来陶临九的爹是这种表演型人格的人。
越是在大场面之下,越是爱表现,此刻沈江霖都能看到陶云亭面上一闪而逝的激动之意,仿佛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如此迫不及待。
这不由得让沈江霖想起前几日陶临九带着他爹找上他的时候,他爹的表现可绝非现在这幅模样的。
当时陶云亭对于接下这个任务,口中诸多疑问,心里忐忑不已,一遍又一遍问沈江霖其中细节,并且再三确认最坏的恶果,满腹不确定的样子。
而现在,陶云亭简直就是浑身碎骨浑不怕的绝世义士,丝毫不畏强权。
一时之间,整个朝堂之上雅雀无声,只剩下了周承翊不断翻阅奏折的声音。
一开始还不以为然的四位亲王,随着周承翊翻阅奏折的时间越来越久,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了——怎么还没看完?
毅王大着胆子悄悄往高台上看了一眼,结果正好和周承翊似笑非笑的双眼对上了。
这一刹那,毅王整个人都是一惊,慌忙低下了头,背后冷汗涔涔,不知该如何应对。
下一瞬,那本厚厚的折子直接飞到了毅王的面前,因为折子太厚,被狠狠扔到地上的那一刻,整本折子哗啦啦地散开,只听头顶响起周承翊冷肃的声音:“毅王如此想看,那就干脆自己拿起来,看看清楚吧。”
第130章
哪怕沈江霖明明知道此刻陶云亭是在和皇帝唱双簧, 他也不得不对他们的突出演技表示认可。
若是此时就有奥斯卡,这两位绝对应该能入围。
周承翊演的太像,把毅王整个人吓得一个哆嗦, 连忙跪下来颤抖着双手捡起地上的奏折,一目十行地看了过去后, 越看越心惊,陶云亭的奏折里面,状告他们之言寥寥, 更多的都是一行一行的证据说明。
他们这些亲王哪年哪月哪日, 通过什么方式购入的土地,免去了多少赋税, 一一记录的清清楚楚。
毅王手里如此之多的土地,其实便是他自己也只是知道个大概, 更多的事情都是手底下的人去做的, 说真的,奏折上面写的很多明细,毅王自己看的都有些恍惚,一会儿觉得确有其事, 一会儿又疑问这块地具体在哪里, 是他的么?
田产太多, 此刻也成了烦恼。
另外三位亲王见毅王都如此了, 连忙跟着跪了下来, 但是并非每一个人都对新帝周承翊怀有敬畏之心,那位最后才颤颤巍巍跪下来的肃王, 就开始说起了话来。
“启禀陛下,我年纪大了,许多事情早就不管了, 竟也是不知道,底下人用着我的银子买了几块地,都要惹得陛下不痛快了。这些地本就是一开始太祖所赐,如今陛下要收回去,那就尽收回去吧,我是黄土埋到脖子边的老东西了,也无所谓这些地啊税的,还请陛下明鉴。”
肃王此言一出,便是坐在高台上的周承翊都面色立马不对起来。
肃王敢这样说,自然是因为他有这个资格。
肃王是开国太祖第四个儿子,当年在太祖死后被授予了八万亩的封地,算起来是和穆宗同一辈分的人,结果穆宗死了,穆宗儿子都死了,他还在。
肃王是整个大周皇室辈分最高的人,今年已经八十又五了,论起来,周承翊都要称呼肃王一声“太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