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子无为(科举) 第129节
这般倚老卖老地一通话说完,底下另外三个亲王顿时心里的大石头就放下了一半。
除非周承翊是要和整个大周宗室撕破脸,否则不管怎么说,都要给肃王一个面子。
亲王们虽然没有实权,可他们有一个关键的本事,那就是他们名下的土地全部可以免税。
最开始的时候,他们得到的土地,本来就是皇帝赏赐给他们的封地,自然不用交税,等他们发展壮大起来了,很快就有人发现了其中的好处,于是便有人开始投靠这些亲王。
商人有之,官员亦有之,不管是与亲王合买田地,还是将自己名下的土地寄放在这些亲王名下,目的都是只有一个,那就是少交税。
否则,这些年来,亲王们也不能够占上几百万亩的土地,若让他们自己靠自己地里的产出再买地,诚如周承翊一开始所估计的那样,比他们的封地数量翻个一倍也就是最多的了。
数量如此庞大的基数下,是金钱与权力的置换,陛下质问的何止是四位亲王,满朝文武中不乏有许多人变了脸色。
只是此刻还没有人站出来替几位亲王说话,因为肃王一出来就亮了他的战斗力,他们认为周承翊是接不下这一招的。
周承翊面色一片冰寒,既没有叫肃王起身,也没有继续说话,气氛就这样僵持住了,所有人都不敢在这个时候大喘气一声。
而在这个时候,陶云亭这个挑事出来的人,知道该他表演的机会来了。
陶云亭躬身一礼,然后站直了身体,面上的表情十分愤慨,对上道:“禀陛下,微臣还有话要说。”
敢在这个时候说话的,要么是不要命的真勇士,要么是受了驱使的马前卒。
杨允功眯了眯眼,看向陶云亭,心里已经在琢磨他究竟是前者还是后者。
得到了皇帝的首肯后,陶云亭开始转过身来,面对着朝堂上的诸位朝臣同样深深一揖,然后开始声情并茂地说了起来:“今天下官确实是冒昧了,但是有些话不得不说,有些真相不得不让大家知晓,否则朝堂之上的人看不到民间之疾苦,底下之人无处喊冤,诸位大人都是手握一方大权的朝廷命官,今日下官就请大家给我断一断案!”
毅王的面色一沉在沉,可是在这朝堂之上,他没办法再去堵陶云亭的嘴,同时他心里已经在揣测,陶云亭是不是要旧事重提。
毅王的揣测很快就成了现实,说是现实,其实比他预计的更糟糕一点,全因为这陶云亭的嘴皮子太能说了!
陶云亭从头说起,说到他是这些年如何兢兢业业做事,攒了几百两的家业,京城的地买不起,只能往外买,为的也是自己儿子马上要成亲了,给他攒一点门面,否则女方问起来,一个家中两个男人当官,结果却一点田产铺子都没有,如何好意思开口,如何还能迎娶新媳?
陶云亭说的头头是道,有些不明就里的官员已经共情上了。
大家心里都有一杆秤,有些人也是从小官开始往上爬的,尤其是一些没有背景靠山,全靠自己混出头,其中心酸,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知道。
朝堂之上,并非人人都是世家大族出身,寒门子弟亦有一席之地。
等到陶云亭说到他如何辗转几人买了一块地,满心欢喜想等着地里的棉花有了收成后卖掉,补贴一下家用后,结果发现一夜之间,地里的棉花全部被毁,最终打听下来,才知道是前主家不愿意卖地给毅王府,才招来的祸事。
陶云亭突然面向了毅王,直接开口大声质问道:“毅王殿下,您可知道您的管事买人家的地要出多少银子吗?我花了五百两银子买下来的地,那位何管事只出二百两,这和明抢,又有多少区别?!我当时还纳闷呢,怎么对方价格就卖的这么低,出手这么爽快,原来是被毅王府的人吓怕了啊!”
毅王被诘问的满脸铁青,厉声反驳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可是除了这“一派胡言”,毅王又能有什么证据去反驳陶云亭?若是遇到的是普通百姓还能拿捏,可现在面对的是嘴皮子贼溜的陶云亭,人家同样有上朝的资格,根本没办法此刻让他闭嘴。
同时毅王心底大骂罗勇这个狗奴才,不是说他姐姐已经说服了皇帝了么,为什么今日反而还将事情越闹越大了?
眼见毅王眼神躲闪,面上出现了色厉内荏之态,陶云亭直接跪下向上请命道:“陛下,微臣的五百两不足为道,微臣的一百亩地亦不足为道,但是河间府的百姓重要,百姓们如何看待皇室更重要!微臣不想再让陛下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蒙羞,所以后来微臣四处查找证据、几次呈上奏折,可是总有人会将微臣的奏折驳回,朝堂之上,亦有相帮者啊!”
陶云亭面色涨得通红,说话声音都在颤抖,面上是无奈、是悲愤、是悍不畏死的勇气,他手握成拳,不断地一下一下捶打自己的胸口,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微臣今日便是死,也要让陛下知道前因后果,国库为何无银两?三万多户灾民在洪水之中等待朝廷救援,而每年可以贪墨掉朝廷巨额银两的亲王们却可以站在朝堂上无动于衷!这究竟是何道理啊,陛下!”
“这江山,是大周的江山啊!微臣想不通这些人究竟是要做什么啊!”
同样跪在一旁的肃王,此刻被陶云亭说的咳嗽不断,等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直接两眼一番,晕了过去。
肃王人老成精,知道在陶云亭这波攻势之下,那些朝臣们谁还敢站出来说话?如今大家都不知道陶云亭的奏折上到底有没有查到具体是谁将土地放在亲王名下隐瞒田产的,只要名单没有公布出来、只要没有切实的证据来实锤他们,这些人是绝对不会站出来的。
若是此刻站出来帮了他们说话,才是不打自招,将炮火和注意力都往自己身上引。
原本肃王认为,他做先锋,后面会不断有人来支援,结果这个陶云亭实在可恶,将他的后路都给堵死了,此刻不“晕”,更待何时?
然而,肃王再一次失望了,他以一个十分别扭的姿势晕过去后,得到的结果并非皇帝立即喊停朝会,甚至都没有叫人将他抬下去,让御医过来为他治疗。
他就这么憋屈别扭地倒在地上,这个时候还偏偏喉咙里有口痰很想咳出来,却要装作一幅晕过去的样子,根本不敢动弹。
周承翊不发话,谁敢来抬肃王?
周承翊故意不去往肃王哪里看,仿佛根本不知道肃王晕过去了似的。
周承翊“不知道”,底下也没人提醒,肃王就只能这么干躺着。
朝会就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继续下去。
见周承翊没有接话,陶云亭心里有些打鼓,自己这出戏是不是唱的有点过了?
但是如今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是过了,只能一路过到底。
这件事,确确实实憋闷在陶云亭心中许久了,今日干脆就在朝堂上宣泄一把,沈江霖既然作保,说不会让他有事,那他也不管了,就来一个尽情发挥!
他当官当了快二十年,从来没有人将他当回事,不管是在翰林院还是在兵部或是都察院,他总是那个被人轻视、默默无闻的存在。
但是陶云亭当年为何要在翰林院苦熬这么多年?不就是因为那句“非翰林不入内阁”么?
他心中有雄心壮志,想要在朝堂之上大放光彩,奈何事与愿违,从未有过这种机会。
今天这个机会就在这里了,他又如何能错过。
只听陶云亭重重磕了一个头,脑袋撞击地砖的闷声之响,听得人一阵牙酸,抬起头后,额头瞬间红肿了起来,陶云亭悲怆地笑了起来:“陛下,微臣知道这些亲王是皇室宗亲,和陛下骨肉相连,可是若非今日微臣在朝堂之上检举此事,升斗小民谁又能站到此地?今日云亭所有之言,皆无虚假,云亭愿以命证之,还请陛下还公道于百姓!”
陶云亭说着,就快速站了起来,眼看着就要冲着“太和殿”内的金丝楠木巨柱撞去,就连周承翊都被唬了一跳,连忙高声喊道:“快拦下他!”
陶云亭自然是不想死的,但是演戏演全套,他的速度还是非常快的,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沈江霖直接从书案后面撑着桌面跳到巨柱前,拦住了陶云亭,受冲力影响,沈江霖被陶云亭撞到在地,两人被赶上来的其他几位大臣扶起来了,许多人才长松了一口气。
他们可不想看到脑袋开花的场景,一会儿下朝了得几天吃不下饭了。
周承翊直接站起了身来,立在高台之上,面沉如水:“陶经历之事,朕已经知晓了,自然会给你一个交代,今日就到这里吧,退朝!”
帝王匆匆而去,只给众位大臣留下一个背影,许多人心怀忐忑地面面相觑,肃王也终于被另外三位亲王合力抬了下去,这件事究竟是何走向,陛下还未定夺,但是被陶云亭这家伙以死相逼,想来陛下就是想包庇宗亲们,也没办法拉下这个脸。
陶云亭一战成名,从此在朝堂上,再也不是默默无闻之辈。
很多人是真的以为,皇帝被陶云亭逼急了没办法了,才会留下这句话,匆匆离开,就连那四位亲王也是这么认为的。
等到几位亲王将肃王抬进马车里后,肃王顿时就睁开了眼睛、坐起身来,掏出帕子重重咳嗽了几声,将痰咳了出来后,把丝帕随手丢开后,才对着另外三位亲王低声道:“送我回肃王府”。
这几个人也猜到肃王是装晕,对此没有什么好惊讶的,他们也是正有此意,肃王是他们的长辈,以前行事他们也以肃王为主,这次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自然是要一道商议的。
四人一道回了“肃王府”后,立即进了肃王的书房内,关上门来商议接下来究竟该怎么办。
“此事因你而起,毅王,你自己说说究竟要如何做吧?”肃王坐在上首,手中来来回回拨弄着十八罗汉祖母绿珠串,每一粒祖母绿的翡翠都有大拇指大小,每一颗翡翠上面雕刻了一个罗汉,且惟妙惟肖、神情各异,光是这串珠串卖出去,都是一个不菲的数字。
毅王一路上都在想这个事情,此刻心里也有了点思绪,咬着牙道:“侄孙这事,之前就和内阁的人打过招呼了,您也知道,内阁里几个大臣,谁没有点土地在我们名下隐匿着?侄孙想着这事不算大,折子不会呈到陛下面前去的,可是谁知道,那个陶云亭就是个疯子,一而再再而三地上奏不说,有一封折子因为当时当着秉笔太监的面不好藏匿,只能呈了上去,呈上去之后,侄孙便派心腹罗勇和他姐姐说了此事,后面十来天没声音,侄孙便以为这事过去了。”
毅王一口一个“侄孙”,姿态放的很低,但是肃王只是冷“哼”一声,听到现在并未发表任何意见。
毅王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侄孙想着,就一百亩的地,事儿能大到哪里去?后面也就没有再去关心了,没想到今日这个陶云亭又突然发难,把我们将军在这里了。”
成王听完了其中内里,对着毅王连连摇头:“老九,你实在是糊涂啊!那个陶云亭既然敢一而再再而三地上奏,又可以面圣,就不是个好相与的,你怎么就能让这种事发生呢?但凡心狠一点,来个一不做二不休,他这种小官又有何惧?”
成王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眸色阴狠,便是毅王看了心头都是一跳。
成王是毅王的叔叔辈,自然有资格教训毅王。
毅王心里头不忿,但是也知道这次是自己带累了大家,讷讷说不出话来。
永定王是个寡言少语的性子,一般不出声,这个时候也只是轻轻瞥了毅王一眼,然后对肃王道:“九弟性子是软了点,如今还要五爷爷做主。”
永定王和毅王是同一辈分的人,不敢说的太过,现在这个事情,还是长辈站出来说话最有分量一点。
况且五爷爷是整个宗室里辈份最高的,永定王想着,不管怎么说,皇帝都要给五爷爷这个面子,否则他就是和整个周氏皇族作对,定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永定王的想法和成王的不谋而合,成王同样也分析道:“今日闹成这个样子了,陛下最后都没下什么定论,反而是匆匆退朝,我看啊,陛下心里还是向着我们这一边的。”
毅王听到这里,马上接嘴道:“可不就是这样么,咱们只是占了一点那些贱民的地而已,再说了,我们又不是没给银子。陛下富有四海,那也是我们周氏皇族的人,咱们大周朝拢共才几个亲王,多占一点又如何了?陛下那些臣子们都同意,那个陶云亭只是官职太低,没讨到好处,如今才如此大惊小怪的。”
肃王快速地转着佛串,半闭着眼睛不说话。
苍老皱皮的手指划过碧绿水润的珠子,两相映衬下,显得极不和谐。
肃王其实是觉得皇帝对他们有想法的,虽然是肉烂在锅里,都是周家人得便宜,但是周承翊到底是皇帝,此刻又是缺钱的时候,这个时候被爆出来,想来周承翊心里头不是滋味。
肃王甚至一开始都怀疑是皇帝和那个陶云亭在唱双簧,直到陶云亭都以死相逼,皇帝依旧是袒护着他们的时候,肃王才觉得自己是想错了。
皇帝到底是自家人,想来还是偏袒他们的,只要他们能够释放足够的善意,想来这件事就能糊弄过去。
但是这个时候他们直接去说肯定是不行的,必须要找个中间人先探一探陛下的想法。
肃王沉吟许久,才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其他三人纷纷点头,觉得肃王分析的极有道理。
他们总不可能直接对皇帝说,我们确实多吃多占了,现在还你一些银子。
那好,到时候给多少合适?
给多了,他们舍不得;给少了,皇帝不满意。
说到底,如今要平息皇帝的怒火,肯定要出一回血的,但是出多少血,就要试探一二了。
那究竟找谁呢?
毅王这回脑子转的飞快,不一会儿脑海中就冒出了一个人来,立即献计道:“依我看,就找那个起居郎沈江霖!”
第131章
“起居郎沈江霖?不该找首辅大人帮忙么?虽然那个沈江霖似乎很得陛下信任, 但是到底只是个刚入官场没多久的新人,能左右的了大局?况且与我们又都不熟悉,年轻人气都盛, 尚且还不一定能答应呢!再说了,杨首辅都是多少年的老朋友了, 有他做这个中间人,我看更稳妥许多。”
永定王否定了毅王的想法,但是肃王却是难得赞了毅王一回:“这个人选倒是不算差, 这件事说来说去, 根子还在那个陶云亭,今日本王看那个陶云亭的言行举止, 绝对不是一个好相与的,甚至是个连命都愿意豁出去的疯子, 话里话外的意思, 又有讽刺朝堂高官之意,焉知我们请了杨首辅说和,到时候会不会弄巧成拙?反观这个沈江霖,除了一开始刚刚上任的时候出了一回风头, 后面都是不显山不露水的, 本王听宫中人递话出来, 沈江霖可是颇得陛下赏识信任的。”
肃王虽然两眼浑浊, 视物已经开始模糊了, 但是揣摩人心、纵览朝堂局势,依旧是一把好手, 脑子转的不比那些年纪轻的慢。
成王眼珠子转了一圈,显然也有了想法:“有理有理!不愧是咱们的老祖宗,想的就是周到!还有一个, 今儿个在早朝上,沈江霖可是跳出来救了陶云亭一命,若非沈江霖动作及时,恐怕那个陶云亭今日不死也是半残。再说了,大家难道忘了之前求杨首辅办事,杨首辅狮子大开口要了多少好处?那沈江霖说到底不过是六品小官,尚且算不得位高权重,就是想要好处又敢要多少?细细想来,找这个人竟是最合适不过的。”
三票对一票,且大家说的都非常在理,永定王虽然家财万贯,但是在几个亲王里,就属他最视财如命,回想到以前每次求杨允功办事,杨允功面上一片和善、嘴上温言细语,最后要的好处都宛如挖心一般让人肉疼,永定王心里的天平也就往沈江霖身上倾斜了。
这事由毅王而起,自然是让毅王出面最好。
毅王出了肃王府,便神色匆匆地回了自己的府邸,然后立马叫人到宫门外候着,一看到沈江霖出来,就让他到“状元楼”的雅间来。
沈江霖照常时间下值,看似与往常一般无二,只有沈江霖自己知道,他的步伐可比往日慢了不少。
等到沈江霖马上要登上自己的马车时,果然有个管事模样的人拦住了他。
沈江霖听完对方的请求后,温和地笑了笑:“李管事,在下先去换一身衣服再去,这般方便一些。”
李管事看了一眼沈江霖身上的官服,连忙一拍脑袋陪笑道:“对对对,还是您考虑的周到,我们家老爷已经在“状元楼”天字三号雅间等您了,您换好衣服后直接过去便是。”
官服太显眼,沈江霖既然愿意赴约还愿意换一身衣服再过去,想来是对他们毅王府抱有善意的。
李管事心里满意,很快就先跑到“状元楼”复命了,而沈江霖进了马车后,直接从马车角落里拿出一套日常的衣衫换好,然后让马车夫在外头稍微绕了点路,便直接往“状元楼”的方向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