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子无为(科举) 第147节
高位上的年轻人,一身青色官袍,文雅温润,眉眼精致,在整个云南地界上都几乎找不到这样出彩的人物,在这一刻,众人甚至有些模糊了沈江霖的年纪,完全抛却了一开始因为沈江霖的年轻而轻视他的心。
这就是沈江霖要的,让对方不敢轻举妄动。
谢静姝有一句话说的没错,强龙压不过地头蛇。
沈江霖此次来到河阳县,拢共不过带了十五名护卫,这些护卫都出自荣安侯府,虽说都是对沈江霖忠心耿耿之人,但是这是一个正常的世界,没有什么以一敌百的厉害武功,若是对方真的要通过武力来让他消失,沈江霖纵使是手段白出,也抵不过蛮力。
只有让他们知道,他沈江霖是有后台的,是有希望的,是有人在挂念着他的,他们才会暂时的收敛自身,不至于完全指使不动这些人。
若是一旦势力全部被架空,那他就只能做一个傀儡知县,那么到最后,回京的希望就变得遥遥无期了。
回京不重要,但是能不能回京,很重要。
气氛微微有些凝滞之后,沈江霖又率先出声询问道:“不知道大家用过饭否?”
范从直这才回过神来,连忙道:“该死该死,差点忘了我们已经在桂香楼里给大人安排了接风宴,还请大人随我们一道前去。”
底下人齐声附和,沈江霖也不推辞,一行人以沈江霖为首,浩浩荡荡地往河阳县城中最好的“桂香楼”行去。
热热闹闹吃了一顿饭,众人又发现这位新来的年轻知县也不是难以接近的那种名门子弟的性格,还是很愿意和大家说说笑笑的,讲了一些沿路趣闻,京城的风土人情,酒酣耳热之际,大家说的话也就没那么谨慎了,互相交换着信息的时候,沈江霖很快就将整个河阳县的局面了解的个七七八八。
云南在整个大周来讲,已经算是苦寒之地,每年别说给中枢上贡多少了,还经常需要中枢接济,云贵地区的穷困,是所有人都能达成的共识。
而河阳县在整个云南地区,同样也属于比较落后贫困之地,县中富户一双手都能数的过来,虽然众人没有说明,但是从范县丞洋洋自得的表情中可以看出来,范家在此地已经算是一霸。
在这里,土地是贫瘠的,河阳县处于盆地之中,但是盆地的地理位置局限了耕种土地的面积,虽然大周朝在开国之初,为了平定云南地区,将云南牢牢掌握在中枢手中,曾经推行了屯田制度,并且将中原大陆的大量百姓移民到了云南之地,同时在这里宣传儒家思想,甚至为了表示优待,每三年一次的科考,还给到云南地区三个限定名额,也就是说,不管在整个大周考的如何,只要你进了云南地区的前三名,你就能中进士。
可以说,虽然中枢也出台了种种倾斜政策,但是因为地势和气候的各种原因,河阳县的老百姓大部分都属于极低收入水平。
但是也正是因为农业发展的受限,于是就诞生了一帮商人走通了陆上的贸易路线,以“茶马古道”为基础,内陆辐射入贵州、四川等地,而对外,则是可以销往安南、老挝和蒲甘等国。
虽然利润是足够大,但是因为往来一次,至少要一年半载,途中风险很大,经常有听闻有丧生者,所以有人称这个是一条亡命之路,不到万不得已,没人愿意去冒险。
这些情报信息,只流传于当地人口口相传之间,在地方志上所能了解到的信息有限,只能看到有多少人口,多少亩土地,地方上中过多少秀才、举人和进士,每年税入多少。
除了这些之外,剩下的信息就要在双方交接之中才能知道。
可是上一任知县已经死了,沈江霖根本没有交接之人,只能通过这种方式,从下属口中再根据前世所了解的情况拼凑出这些信息。
当然,范县丞这些人口中的话,真真假假,需要沈江霖仔细去辨认,若真是全信了,那到时可就要着了他们的道来。
撇开一些当地豪门士绅,沈江霖心中总结了一番此地的情况,最终得出的结论是,要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先富才能带动后富。
若是兜里没钱,这个破烂小县城,他这个穷困七品小官,永远翻不起身来。
那这一部分人,先选谁为好呢?
沈江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最后定格在了范县丞身上。
第155章
范从直不知道为何, 感觉背脊上一寒。
往身后的窗外看了一眼,外头的天已经黑透了,范从直嘬了一口牙花——看来天气要凉了, 一会儿出去身上得披件氅衣了。
这一场酒局吃的十分尽兴,走的时候沈江霖还每人送了一些京城的土仪, 钱是不值得多少,但是胜在都是一些河阳县这边看不到的东西,颇为精巧新奇, 让众人更是对沈江霖的好感上升了许多。
会做人、能沟通、同时背景后台又够瓷实, 这样一顿连消带打下来,原本这些人是想给沈江霖来一个下马威的, 现在却是完全没了一开始的念头,等回去的路上, 范从直还和陈主簿感叹, 到底是京城里世家豪门出来的公子,比之前一个泥腿子出身的县令有气魄和能耐多了。
陈允横是范从直的狗腿子,自然是范从直说什么就是什么,闻言连连点头。
陈允横原名叫陈敬, 走了范家的路子, 当了个九品主簿, 为了表示对范从直的忠心, 甚至请范从直重新赐名, 范从直便说,“我是从直, 那你就允横吧。以后你我二人,便是异性兄弟相交。”
要不是还要点脸面,陈允横干脆连姓都能改了去。
盖因他深刻明白, 他能从一介布衣过上好日子,全部仰赖范家,仰赖范从直。
范从直自己本身虽然读过几年书,中了秀才,但是说到底,其实是个仗着身家背景,有点文化的混子。
但是偏偏范从直这个人还特别推崇读书人,在云南这个教化还不够深入的地区,范从直常常以自己的秀才身份为傲,同时还借着读书求学的名义,经常拜访各种“名师大儒”。
陈允横便是其中一个“大儒”。
陈允横读了小半辈子书,但是他只读四书五经,研究吟诗作对,考了多年,只中了一个童生,后来干脆不考了,走名声路线,经常写一些愤世嫉俗的诗文,和另外几个脾性相投的人混在一起,出了几本历年的选本集注,再写上自己的大名,这些年里在云南当地倒也有几分名气。
范从直自从访上了陈允横后,两人都是追捧一些风雅事物、不事生产又爱高谈阔论之徒,简直就是臭味相投,认识了没有半年,就要好的和亲兄弟似的。
范从直自己考中了秀才后,连考了两年举人都考不中,好在家中富庶,倒是不在意多养着他几年,但是范从直自己吃不了那份苦,一想到每次乡试都要关在里头九天六晚,他就吓得腿肚子打颤,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去考了。
范严达考虑到自己这个儿子拈轻怕重,又眼看着已经到了而立之年,再这么耽误下去也不是个事情,就干脆托人给他弄在了本地河阳县做个县丞。
照理来说,大周朝是有回避制度的,便是当地人不在当地做官,但是正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范严达帮范从直的户籍调到了外地去,然后再到河阳县做县丞,那就不碍事了。
范严达自然也掂量过,也就他们河阳县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再加上又是个八品县丞,没有人会追究,这才敢这么干,若是换了旁的富裕县城试试?
而陈允横就是搭上了范家的快车,也跟着捞了个主簿当当。
当然,好处不是白给的,陈允横就是帮着范从直做事的,若是出了纰漏还得拿陈允横顶包,也算是各取所需吧。
上一任知县名叫任孝祥,大器晚成中了三甲进士,又因为没什么背景关系,被吏部点官到了河阳县。
饶是如此,任孝祥依旧踌躇满志,想要在这里做个绝世清官,做出一番政绩出来。
结果谁知道,到了河阳县,才明白什么叫做一贫如洗,同时底下的县丞、主簿、小吏和捕快,他谁都指使不动,有时候甚至他叫他们往东,他们偏要往西,再加上任孝祥上任之后水土不服,三天两头地生病,心中更是抑郁不得志许久,在这种孤立无援的情况下,任孝祥这个知县当的憋屈无比,最终突然一朝病重,就死在了任上。
家中死了顶梁柱,好不容意供出来的进士官老爷,原本以为可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结果是带着整个家族往下沉沦,妻儿老小不能接受,一路回京去闹,结果闹到现在也没闹出个明白事来。
范严达也警告过儿子,不要事情做的太过分,新来的知县不比上一个,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一些的。
范从直一开始还对他爹的话有些不以为然,只以为他年纪大了,怕这怕那的事情就多了,如今见了沈江霖一面,倒是将这个想法收敛了许多。
开局稳定下来后,沈江霖便开始进一步详细盘点上一任留下来的工作,并且打算实际走入民间,看看此地的老百姓究竟过的是什么日子。
在盘点任孝祥的工作记录的时候,沈江霖的眉头几乎是一直皱着的。
大周朝评定地方官的政绩,一般是从税入、人口多寡、各种案件的数量以及儒学教化等几个方向给到上等、中等、下等的评定,而沈江霖翻完了上一任留下的记录,没有一向是能说的过去的。
若不是人死了,所有的方面应该都是下等。
大周朝给到地方县衙都有一定的自治权,因为此时的道路交通极为不便,所以每年的税入都会分为两部分,一部分上交中枢,另一部根据上一年提交的度支情况,截留一部分银子,作为当地的财政支出。
然而,任孝祥给到他的账本上,整个衙门的存留现银数额,是零。
是零不要紧,沈江霖还能安慰自己这是从头开始奋斗。
可惜的是,县衙账本上还倒挂了一堆赊欠本地富户的银两,还有问澄江府预先支出的银两,拢共加起来,竟然有五万两之多!
沈江霖从头翻过去,对这位任知县虽然生不出什么恶感,同样也没有什么好感。
账簿里面许多条都对不上账目,但是赫然都盖上了任孝祥的印,去岁发生了一次地龙翻身,虽然没有太多人员伤亡,但是河阳县下面的好几个村落却是受灾严重,任知县为此拨出去了许多银两去救灾。
然而,沈江霖很轻易地就看出来,这里面好几笔账对不上。
任知县好心有,但是能力却没跟上,透过这些数字,沈江霖虽然和上一位知县素未谋面,但是任知县被此地的地头蛇们耍的团团转的画面,已经在他的脑海中有了。
最终这些银子,沈江霖都敢肯定,有一大半是进了他人的腰包。
而现在,沈江霖却要接下这个烂摊子,从财政赤字开始干起。
天崩开局,不过如此!
低叹一声,沈江霖合上账本,第二天换上常服,走上街头,仔细观察此地百姓的衣食住行情况。
抛开那些有异域风情的建筑和服饰不谈,认真看过去,便能发现此地的百姓同京城和两淮的百姓实在不能比。
衣服补丁打补丁都是十分正常的情况,能穿一身棉布衣服已经算是条件比较好的了,丝绸质地的服饰几乎没怎么看到过,许多人看到沈江霖一张生人面孔,又穿着一身锦袍,远远看到沈江霖的时候就避开了,生怕冲撞了贵人。
在这些百姓脸上,沈江霖甚至看到的不仅仅是愁苦,更有一种麻木。
对未来生活,毫无希望的麻木。
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活着,似乎只是为了活着。
沈江霖穿过一条巷道,正在打量周边的沿街店铺,这条街是整个河阳县最热闹的一条街了,名叫和顺街,街上一排都是小二层的砖木制结构的小楼,底下做店面,上面住人,建筑风格既融合了中原大陆的传统飞檐翘角的特色,又有一些当地的民族图腾和彩绘图案在其上,远远看过去,还是很有点样子的。
只是可惜,街道本身很是脏乱差,街道上并未铺设青石板路,到处都是尘土,一些生活垃圾废水同样直接倾倒在街角,更不时有几辆牛车路过,牲畜可不管哪里可以大小便,随地就有几块牛粪掉落。
味道是相当感人的,但是所有人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甚至赶车的车把式看到自家牛拉了牛粪了,连忙跳下牛车,将牛粪捡到自己的箩筐里,生怕捡的慢了被旁人给捡了去——这可是能够做肥料的好东西。
走在沈江霖一侧的许敏芝见沈江霖看着那车把式捡牛粪的画面久久不语,眼珠子一转,就明白沈江霖是在想什么了,连忙笑着上前解释道:“这牛粪可以沃肥,庄稼人什么都当宝贝似的,还有人为了几块牛粪打起来的都有呢!”
太穷了,所以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都可以当作宝。
沈江霖深深看了一眼那个驾着牛车的庄稼汉,今日的天其实是有点凉的,但是他只穿了一件打满补丁的单衣,脚上踩着一双草鞋,草鞋前面已经完全磨损了,露出了大脚趾头,脸上更是沟壑纵横,整个人晒得乌黑精瘦。
沈江霖猜不出来他到底多少年纪,因为长期的劳作和生活的困苦,模糊了他的肤色和年龄,让他看着十分显老。
庄稼汉捡完牛粪,便又跳上了马车,脸上是肉眼可见的满意欣喜之色。
沈江霖见那人走了,他便回过头带着人继续往前走,却不想突然被人撞了一下,沈江霖还没反应过来,郭宝成就已经将人给逮住了。
“小东西,偷了什么,还不交出来!”郭宝成直接将人给提了起来,毫不客气地呵斥道。
沈江霖回过头去一看,见是一个穿着十分破烂的小乞儿,此刻一脸惊恐地蹬着腿,色厉内荏地叫道:“我没偷!你快放我下来!”
第156章
小乞儿见郭宝成揪着他不放, 情急之下咬了郭宝成的手腕一口,郭宝成吃痛,将他放了下来, 刚一放下来,许敏芝忙着表现, 冲过去对这个小乞儿兜头就是一巴掌,打的他头晕目眩的,直接一屁股倒坐在了地上。
沈江霖一道目光扫过去, 郭宝成连忙拉住了许敏芝:“他偷了少爷的荷包, 还来就好。”
郭宝成知道沈江霖的性格,必然是不会为难一个小孩子的, 也怕许敏芝将人打伤了不好交代,直接手心朝上, 让那小孩儿物归原主便是。
结果谁知道, 那小乞儿咬死了就是没偷东西,沈江霖摸了摸腰间,果然是空落落的,他蹲下身轻笑了一下:“那个荷包我还有用, 里面的银子可以分你一些, 不若还我如何?”
那只荷包是二姐出嫁前送给他的, 绣工十分精致, 沈江霖一直没有舍得换, 十分珍惜。
听到这里了,小乞儿心弦松了一下, 最后从袖口中摸出了那只荷包,比了三根手指头:“你答应我的,我要三两银子。”
小乞儿看上去只有十岁左右的年纪, 蓬头垢面地看不清面容,身上穿的更是破破烂烂,此刻虽然他脸上的表情十分严肃,但是颤抖的话音却能听出来,他害怕极了。
许敏芝闻言都气笑了:“你好大的口气!还三两银子,就你这条烂命值不值三两银子?”
许敏芝呵斥完小乞儿,又对沈江霖谄媚道:“少爷,咱们走便是了,这种小乞儿满大街都是,没必要搭理他。不送他去见官,已经是少爷的仁慈了。”
许敏芝特意加重了“见官”二字,威胁这个小乞儿赶紧走。
若不是大人交代过出门在外,不以大人相称,许敏芝都想告诉那小乞儿,长长眼睛,看看偷的人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