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重生) 第7节
听禾的头伏得更低。
抿了一口茶水,容洛俯下身来,用左手捏起听禾的下颔。
“是个美人。”容洛的目光在听禾的脸上周游一圈,缓缓松开手,“只是可惜了。”
她的语气在“可惜”二字上加重。听禾似乎明白内里暗藏的残酷滋味,兀时眼里流下两行泪,一个劲儿地给容洛磕头,“殿下、殿下,奴婢一时糊涂,一时糊涂!求殿下饶恕奴婢吧!殿下……”
容洛仿若未闻,只是提着茶盅给杯中添茶。
施施然的模样最为折磨人,听禾再也忍耐不住,哭求着朝容洛伸出手。
容洛没有闪避,提着茶盅的手腕微斜,滚烫的茶水就浇上了听禾的手背。
嘶嘶声在手背上瞬间蔓延,听禾痛嚎着抽回手。整只右手手背的肌肤翻卷,露出血红的皮肉,间里涨起一个个血丝浮游的水泡。被烫得不轻。
“明德宫中的事一向不准外透,你等被安排到本宫这里时,何掌事就该对你们三令五申过了。可你们还要明知故犯,甚至想要胳膊肘往外拐。那便不要怪罪本宫不念往日旧情。”茶盅在几案上放下,容洛对宫中吩咐:“将听禾拖去暴室。至此以后,是生或死,全凭她自己,任何人不准相助。明德宫从未见过、也从没有过这种吃里扒外的东西。”
暴室属掖庭令。成天没日没夜的染造织就干活,几乎不能休息。听禾此时已经被烫伤了一只手,容洛又禁止其他人帮她。被除去了明德宫奴婢的名头,请不来太医,掖庭令的宦官又那样黑心——她的手算是废了。
哀求的声音断在嘴里,听禾整个人瘫坐在地上,眼神从容洛飘忽到何姑姑身上,张开的口中吐出一口收不回去的气。四肢软软地任由两人左右夹住,直接拖出明德宫。
惩罚宫婢是常见的事,听禾被带下去不久,各人便回到各人的位置上。该为容洛沏茶的沏茶,梳洗的梳洗,环环有条绪,不因少了任何一个人而乱。
不多时,一切完毕。
褪去外袍,摘去珠钗。容洛换上一身软青色的襦裙。左手握着一卷书章,右手正捻着一只竹枝细的毛笔,在书上圈点批注。
何姑姑在装着香料的银匣里用小匙舀了一丸兰珠香,捻开香炉的盖子,将香料添进去,又小心翼翼的盖好盖子,收整香料。预备退出去。
“何掌事。”
香雾氤氲。何掌事后退的步子在听到容洛呼唤时停下。
“请殿下吩咐。”
完成批注的最后一笔,容洛翻过一页,温和的眉宇当中瞧不出什么。
久久,她又翻一篇。视线未离开书页,“你与听禾,都是戚婕妤的人吧。”
没有疑问,而是笃定。
开门见山的话语,让何掌事连防备都来不及。心中一瞬翻过许多中情绪,何掌事意识到容洛的直白不是为了让她辩驳。
双膝曲折在地面上跪下,何掌事认命:“请殿下处置。”
她并非容洛的亲信。从皇帝重新将容洛带回谢贵妃身边,她才来到了容洛的身边,伺候容洛起居。至今也就五年而已。
但这五年已足够她了解这位殿下的脾性。她有谢贵妃知人善用,也有连隐南的洞若观火、皇帝的心狠手辣。素来最恨墙头之辈……既然已经被她所知晓了自己的另一身份,自己大约也像听禾一般,没有什么活路了。
“母妃小产时,在场无一位公主。宦官婢子全是父皇与母妃身边的人。本宫身边的女婢,除了你便没有了第二人。”容洛没有抬头,书页上的蝇头小字里暗藏一分滂湃的气势,“那日路上大雨,宫道的奴仆离本宫甚远,根本瞧不清本宫身上穿得那一年的苏绣的。”
“知晓本宫获得重侍郎所赠,唯你一人。”
何掌事低眼,一拜下去:“奴婢罪该万死,请大殿下处置。”
将苏绣披风事情透露给戚婕妤和五公主容笙的,确实是她。戚婕妤得知这件事后,安排了听禾将披风带到众人眼下。再让容笙出来“撞见”,并刺激容洛,想要拿到私通外朝与两厢授受的证据,放到皇帝眼下争宠。
谢贵妃此时小产,修养需要一段时日。皇帝会顾念她身体,却不会因此放过身为女中典范的容洛。若能使皇帝惩罚容洛,戚婕妤想,这也算是侧面重伤谢贵妃了。
不过戚婕妤没想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容笙行事不利太过兴奋说出一位吴侍郎,听禾更被带去暴室,她亦被容洛所察觉。
“本宫并无要处置你的打算。”
容洛兀然出口,下方何掌事诧异地扬眼。容洛用眼角看着她,又道:“本宫知悉你难处。不过是想保全春元殿的樊嵩罢了。”
若说被容洛发觉共事二主是意料之中,那现在容洛提及的她的对食人,便是意料之外了。
何掌事一直以为,对食的事情只有她与戚婕妤母女知悉。要不她也不会沦落到听从她们命令行事的地步。可容洛是怎么知道的?又是何时知道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看到何掌事的骇然,容洛将毛笔搁在案上,“事发你就应当告知本宫,而非瞒着本宫,与外人,与母亲的敌人,一起算计本宫。”
何掌事含着泪:“殿下既然已经知晓。那无论殿下如何处置奴婢都可以,只希望殿下不要为难嵩郎……”
【作者有话说】
其实我想说今天双更……但是考虑到手作死还没好全会很慢,下一更大概凌晨……
亲爱的们还是先睡觉吧>3<明早再起来看嘿嘿嘿~
第8章
◎敲打。◎
“嵩郎?”容洛颇有些讽刺的牵唇:“当真是情意绵绵。”
要说她是如何知晓何姑姑与春元殿樊嵩樊公公对食的事情,其实还多凭了她另外多活的二十七年。
前世谢家未倒,母亲还是贵妃时,皇后与母亲相争激烈。她座下的戚婕妤犹如猛虎,奋力地对母亲撕咬,四处收买、胁迫母亲与她身边的人,而其中,就包括何姑姑。
何姑姑年幼入宫,十几年来并没遇上什么能萌动她心的男人,就连掌事的位置,也是因为容洛需要一个手脚麻利的人照料才交的好运。戚婕妤看中她这一点,特地收买了樊嵩接近于她。樊嵩年轻时没净身干净,又做的运输米粮的外差,一肚子花花肠子。对着何姑姑只消用些对付小女儿家的手段,便将何姑姑的心牢牢握住。
到了这时,戚婕妤收回自己放下的鱼网,十分“惊骇”的发现此事。对食是宫中大罪,若是被戚婕妤抖落出去,何姑姑跟樊嵩都得死。而何姑姑为了保住情郎与自己的命,只能受制戚婕妤,听戚婕妤差遣,一次次地送出容洛和谢贵妃宫中的消息,与戚婕妤一同陷害容洛。
何姑姑也确实能干,不但会收买下人,陷害手段更是巧妙,次次都能将自己摘出局外。容洛与谢贵妃已然精神抖擞的做了防范,可依旧还是入了何姑姑的局。
容笙落水,明德宫中侍婢指认,是容洛所推。
戕害庶妹的责问迎头劈下。容洛受罚,素衣禁闭抄写《女训》等书。而谢贵妃被指育女无方,闭门思过。此后皇帝冷落谢贵妃一党,皇后方宠爱隆盛。
这一次,何姑姑的狐狸尾巴才露了出来,被谢氏一族抓到。她在一个雨夜被人勒死,许久才被人在宫墙下发现。那时的她已然面目全非,皮肉腐烂,白骨上爬满蛆虫。而她所念及的樊嵩成为了皇后眼前的红人,对食的对象换了一人又一人。
“本宫不处置你。”容洛半倚在小案上,晦昧地凝视着何姑姑,“并非本宫念及旧情。而是本宫需要一个人,替母妃去对付戚婕妤。”
室中的婢子太监早就退了出去。幽魅的声音在香气里融开,一字不差的落入何姑姑的耳中。
何姑姑乍然一惊。
容洛最厌恶的即是墙头草,她一脚已经在戚婕妤那方,戚婕妤与谢贵妃又斗得那么凶……容洛怎会愿意再次用她?
瞧出何姑姑心中所想,容洛妖妩的挑起唇梢:“自然没那么容易。”
从小案上拾起毛笔,容洛在书页里拾出一张信笺,在其上写出两个人名。
将信笺伸到何姑姑的眼前。何姑姑泪眼朦胧地看到其上的两个名字,身躯骇然一抖。
何细究、齐荇。
何姑姑踉跄跪倒容洛身前,语气没了最初的听任:“殿下、殿下!殿下如何处置奴婢,奴婢都没有怨怼,求殿下放过奴婢的幼妹和母亲!此事全是奴婢糊涂!求殿下看在奴婢伺候您这些年的份上……”
“本宫没打算处置你,更不会欺负平民百姓。”容洛扫了一眼她额头上磕出的红肿,手指捻着信笺装入信封中。淡淡道:“本宫会让舅舅安排好你母亲与幼妹一应食宿。有本宫一日,舅舅便会照顾好她们一日。”
在信封边缘封上火漆。容洛将信夹入书页当中,低眉浅笑:“掌事如果聪明,此时合该分清谁才是真主子了。”
面上仿若是招安,实际却是要挟。她妹妹与母亲全交托谢琅磬手里,生死只不过是容洛一句话的事情。
情郎固然重要。可孝字当先,她不能舍本逐末,抛家弃母。
更何况,受戚婕妤掌控,远不如受容洛的来得好。谢家权倾朝野,谢贵妃隆宠正高,容洛往后亦会搬出宫中,出降驸马。跟随容洛,母亲妹子有谢家管顾,她有朝一日也可出宫,而不是在戚婕妤手中过暗无天日的人生……
思绪在一瞬间明亮起来。何姑姑忙不迭地叩首发誓:“奴婢明白。奴婢决计不再做出今时今日这般蠢事,生是殿下的人,死是殿下的鬼。定为殿下肝脑涂地!”
“你起来罢。”容洛执笔抄书,笔头在砚台边敲了敲,“研墨。”
扶着膝盖慢慢起来,何姑姑一步一挪地站到她身前,拿起墨锭细细的磨动。
容洛看着书,未抬首。握着毛笔的手指了指几案对面,道:“坐下吧。瞧你腿脚跪得这般不利索的,着实让本宫分神。”
何姑姑福身,“谢殿下。”
少顷无话。容洛的抄写一路落到水纹纸第一行的末尾,字体柔婉,又有几分桀骜不羁。
“戚婕妤那厢,你暂时不要亮明身份。”微微在纸上呵了一口气,墨迹干去稍许。容洛将纸拿起,对准窗外的光亮。一道道水纹在明光里现身,她呼吸扑打在其上,纸张微动,水纹颤颤,有如一池静水被和风吹皱,“她们要你作甚,你就应下,回来报了本宫,再决定如何。”
何姑姑颔首,又听容洛道:“戚婕妤要是觉察你身份,你也无需害怕。本宫与母亲自会保住你。如你到时依然爱极樊嵩,保他也顺便。你安心做事,本宫不会为难你们任何一人。”
“全力侍奉殿下是奴婢职责所在。殿下宽厚,奴婢绝不会再辜负殿下。”手上研墨,一边还替容洛用玉镇压住书页,“戚婕妤那边,殿下也请安心……奴婢不成气候,唯独心思机灵,大略也认识了些掌事姑姑的脾性。”
容洛闻言扬眼,嗯了一声,又沉下眼皮,继续抄写《礼记》。并不急着以这几个掌事来做些什么。
“你能为本宫做点事,自然是好的。下去你还需要什么,只消自己裁判后去做就是。要是需要钱财买路,你思虑好便去,回头出去多少,本宫给你添多少。只是……”
拖长了调子,容洛好似被书中的话吸引了心神。但何姑姑明白,她未说完的话,是她要看到她行事的成果。
棍棒甜枣反复施行。何姑姑对容洛亦是感激又十分惧怕。感激的自然是她饶她一命,仍然让她侍奉左右,还承诺万一事发必定保全她;惧怕的则是她洞悉自己的弱点,手中紧握家人与情郎的性命,以及语气里暗藏的十分狠辣。
顺从的应承。何姑姑再听了她几句敲打。
“戚婕妤如何,你已经明白。本宫便不再多说。不过下来尚有一件事。”几页纸放在一边,容洛见何姑姑站起来,出声交代,“你替本宫去宫外买一些蒙汗药。再去太医署寻一位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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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明辕回长安已经三日多。这三日燕南得秋夕的教导,东西两宫的情况和路线在脑中大概有了印象。至少容洛没再见他胡乱窜进哪个宫中。
不过燕南认了路,容明辕却不是很熟悉。两个一般年纪的孩子绑在一块,每日读完书就上下乱窜。不是今日跑西宫去看谢贵妃喂金鲤,明日就跑到太子的东宫去看容明兰念书,活泼得过分。
容洛从校场看马球回来,刚下轿辇,就听见欢快的笑声从身后传来。
往后看去,果然是容明辕跟燕南。
容明辕乘坐在轿辇上,裹着一条厚重的大氅。苍白脸色里带着一丝红润,偶尔咳嗽两声,又眉飞色舞地同燕南继续讨论所遇见的新鲜物事。
而燕南脚步稳健地跟着轿辇,仔细的听着容明辕说话,间或插上一句,便能戳着点让容明辕更欢愉的叙说。
是燕南先看见容洛。容明辕也有大半日没见到她,当即下了歩辇,稀罕地对她问:“母亲说阿姐去看马球了?”
替他拉好氅领,容洛笑盈盈地回:“是。”
容明辕身在南疆多年,南疆孩子玩耍不似长安,他又体弱做不来那些激烈的活动,对这些寻常的玩意儿一向百闻而从未一见。
“就是那种分为两队,各人手握一杆月杖,驾马在旷野上共击一球,若其中一方的人将球打入对方球门,便算作赢的游戏吗?”容明辕好奇的揽上容洛的手,看她轻笑点头,顿时惊奇地睁大了双眼,“阿姐!我也要看!”
容明辕立时要求,容洛无奈:“今日怕是不能了。马匹受累,赤微队中有人被月杆击中,受了伤。恢复最快约莫也要十一二日。”
掐着手指算了一下,容明辕垮下脸:“那时我怕是要回南疆了。”
又泫然欲泣:“要是我身体如阿姐身子一样好就好了。”
闻言莞尔。容洛伸手在他背后宽慰的抚顺二三下,道:“往后好好遵听太医的话,好好穿衣,总会好的。你瞧,现如今不是比几年前好了许多?”
容明辕点点头,转念想到不能看马球,颓丧地叹气。
“好啦。不至于。”容洛宠爱地取笑,“我这儿有一副月杆和马毬,你若不在意阿姐折腾不起比赛,就赏光来明德宫看上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