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重生) 第30节
容洛无言, 一旁的谢贵妃却察觉了她与容洛之间的怪异。
斜睨容洛少时。谢贵妃难以猜度皇后与容洛之间的龃龉。稍拧了眉心,谢贵妃拇指在茶沿摩挲掠过,细细品了一小口茶水。口吻惊异:“娘娘去年猎到兔子时, 不是同陛下保证过一定长久抚育,以作求子使者之用?怎地……娘娘竟将那‘求子使者’做了一碗兔羹?”
每每出招都落人要害,偏生又杀人不见血,压根不能使人为难于她。这便是谢贵妃。
向凌竹哪里记得这事?她素来是人前一面人后又一面。多年无子,她也认清事实,不再做期盼。说的那些“求子使者”的话, 装出的那些贤良温柔的模样, 左右不过是想让多疑的皇帝对她放松心思。没了监视, 她才好暗自发展势力, 扶植向氏。
而盍宫众人亦是这般。往年猎得的白狐、小貂等动物, 说是带回宫细养,其实最多只是养到它等伤好, 旋即便寻个放生的借口,趁毛皮光亮之时送去让人削肉薄皮,以作冬衣。
谢贵妃每见宫嫔在狩猎日惺惺作态都极其不屑。谢家每一任家主都是朝廷重臣,每年春秋猎日都会被皇帝指示共同狩猎。谢玄葑是个中好手,谢贵妃与父亲相像,狩猎时得到的猎物数量名列前茅。因而皇帝带宫妃前去狩猎之时,谢贵妃都是其中的异类。从不放生与蓄养, 可食者当场烹煮,可驯者交予驯兽, 可取皮毛则立时抽筋剥皮。比之“菩萨心肠”的妃嫔们, 是万分的残忍。
容洛对此格外理解——谢贵妃每年狩猎所得数十。如是蓄养作态, 只怕不到一日, 羚鸾宫便可成飞鸟走兽的第二乐园。
“贵妃也不是这般说。”谢家权势在前,谢贵妃又手握一半妃嫔。向凌竹可不敢假称她一句“妹妹”。划过银薰球球身的手指在一刹那加重了气力。向凌竹嘴角下沉稍许,再亲昵地扬起:“那花兔是‘求子使者’。可求子的毕竟是本宫。本宫好好对待于它,它连一模样的态度都不能回报本宫,还反过来要啃咬。可见将来必定也不会回应本宫祈愿,本宫又怎么能继续将它嗣育起来?”
话语在理。堂下连连点头。元妃却扬袖盖住口鼻,嗤嗤而笑。
诸妃望过去。元妃抬首,注意到各异眼光,轻轻摆手。由座上起身,向着眼底微露不愉的向凌竹轻轻福身:“娘娘切莫怪罪。妾身只是为那使者抱冤而已——”
余光望一望容洛,孟云思疑惑道:“娘娘何出此言?”端地是一个懵懂模样。
孟云思入宫有月余,因着本就皇后有意培养之人,时常来往慈仁宫中。也知道谢贵妃极少与向凌竹正面交锋。今日看着谢贵妃为几句闲言开了口,顿时也明白过来,皇后口中的“花兔”意有所指。
她年纪轻,无心失言也不算什么。向凌竹蹙眉扫她一眸,元妃已经舒颜接话。眉心的六瓣桃花朱钿缓缓挑起,笑语盈盈:“妾身记得经书有言‘因果报应’,觉着那花兔的反抗大略是上天给娘娘施与的考验,乃苦难之因。此因若得承受,子嗣之果自然也不远——故而。妾身才会为其委屈。”顿了顿,元妃沉首,语气里已多了一丝轻哂:“此言并非妾身信口开河。厉美人常居青云观,想必通晓更深。”
厉美人突兀被牵扯。微微凝视元妃,细查皇后已然阴郁几分的脸色。长身福礼,语调里虔诚清净,“经文语‘因果’。自然无错。只是佛祖慈悲,降下的因必不会是伤人之举。娘娘救花兔为因。花兔伤人却是犯戒,无可比及使者名号。落得烹煮下场,是它的果。因果不可相接,是花兔一念之差。说不得‘因果报应’。”
厉美人所言顾及元妃颜面,再为皇后推脱经文说法。虽不能令向凌竹摆脱杀求子使者的事实,但明面上却袒护了向凌竹。也让向凌竹尤其满意。
元妃徐徐勾唇。一息睇向向凌竹,瞳珠转动。再福一礼,坐回座上。
口舌纷争。世家出身的女儿对此着实看不上眼。令向凌竹心中膈应,点到为止便可。
向凌竹为后多年,忍耐的功夫是练得深厚。莞尔一笑,挥手让厉美人坐回原位,轻巧将话语移开。侧目瞧见容洛品茶,模样松散。眼中微凛。
时辰过得极快。历经方才事情,向凌竹也感觉疲乏,眼中见谢贵妃等人更如芒刺。半靠在榻上,她脸色多了些困倦。砰咚一声将银薰球扔在案上,摆手令众妃各自归去。
谢贵妃对容洛与皇后之间的莫名十分忧心,可容洛无心提及,她也无处发问。她为世家女,有利家族事物总该接受。临门一一问了容洛吃喝,再嘱咐容洛天寒添衣,谢贵妃乘上辇乘,最尾离去。辇夫行过拱门,谢贵妃回望,见容洛折身,退回慈仁宫中。同一时,陈公公领着婢子守住门口,而后疾步往宫门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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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夕站在梅树一旁。容洛抬步踏入殿内。
大殿内案几空空,描画提灯侍女的灯笼在悬柱下颤动。殿中燃了紫荷香,香气游渡满室,格外惬意。
“燕南呢?”容洛穿过珍珠帘子。凝视着正为香炉添香的向凌竹。
细长的银匙在香炉边缘敲出两声清脆的音色。向凌竹将盛放香料的木匣合起,交给一旁的掌事姑姑。复又盖上香炉的顶盖,踱回上座,接了一捧茶,这才看向容洛。细如白瓷的脸面上精神奕奕,分毫倦怠也无。
“你是何时知道此事的?”沏一沏茶水。向凌竹吹散悠悠白雾,低下眼啜饮一口,“是你母亲告诉你的?还是谢家。”
这话容洛不曾回答,一丝细微的神情变化也没有出现。仅是重复疑问:“娘娘抓燕南,不怕明辕知道么?”
“你也当真大度。”向凌竹低笑。将烫嘴的茶水放在案上,“竟也肯认他人为弟弟,让胞弟为他做牛做马。”
“娘娘还是不要再声东击西为好。本宫并没有这般时间同娘娘玩笑。”容洛昂首,“明辕如今认本宫为姐。如是本宫将燕南被娘娘所抓的消息告知于他,闹到父皇眼前。怕是娘娘不会有好果子吃。”
当初提议皇帝将燕南处置权交到容明辕手里的是向凌竹。如是容明辕听信了容洛所言,将此事闹到皇帝眼前,燕南身份无异于以另一种方式被婉转揭露。谢玄葑重情,风波一起,他决计不会善罢甘休。皇帝亦不可能饶过向凌竹。
但向凌竹怎会怕——谢家一脉相承的重视胞亲。容洛也不例外。
狭长的凤眸中顿时凌厉。向凌竹斜靠在榻上,静默注视容洛片刻,冷冷道:“你以为这样便能威胁到本宫?”
容洛神色冷淡:“若以此能威胁,本宫定会不遗余力。”
她一口一个本宫,对向凌竹的轻贱全然不加掩盖。亦勾起了向凌竹最不好的回忆。
容洛出生之时,连隐南便已禅位皇帝,在幕后垂帘听政。那时她初为皇后不久,身家并不显眼,连隐南对她一直没有好脸色。她有自知之明,亦对连隐南格外惧怕,非请安得见,几乎闻声便绕路而行。
那会儿宫中不止她凄惨。谢贵妃费尽心力生下容洛,却被连隐南抱养而去。念及连隐南往日打压其他妃嫔生子的势态,她怀揣着愉悦,与其他人的心思一般——都猜容洛活不过三岁。
可世上就是有那么多不如意。三岁的容洛,竟然长得与连隐南尤其相似。
于是这宫中凄惨的人又只剩下了她一个。连隐南对容洛宠爱,从而重用谢家宗亲,亦看重了谢贵妃——她手里好不容易收拢的权利被夺去大半。连隐南厌恶她,不让她到隆福宫。更与皇帝赐诏容洛,封容洛美号“明崇”,毋须称她为母后,一品朝员见之行李……甚至让容洛当着她的面,仍自称“本宫”。
这是最大的讥讽。
向凌竹眼中颜色寸寸深去。盯着容洛,她慢慢敛下眼皮。扬唇嗤笑:“可惜。燕南如今在本宫手里。”
无可谈判的筹码。
“娘娘也不愿意名录落入刑部手中罢。”唇际收紧。勾唇莞尔,“本宫才见时也吓了一吓。没想向氏小小宗族,竟也有不少三品大员归顺。连易平学那般软硬不吃都有。”
易平学是从三品下都督。年岁已过花甲。性子极为顽固。在朝中不站党羽,成日同那些愚忠之辈在一块。容洛当时匆匆一眼,印象最深的便是此人。
撑在鬓边的指尖缓缓摩挲过发髻。向凌竹的神色陡然沉下,“明崇,太过聪明并非好事。”
“娘娘如有意将此事告知父皇……”容洛扬起冷峻的面目,眼中暗光骇人:“便看看父皇会否铲除向氏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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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一更)
◎逼迫。◎
“容洛!”向凌竹登时一声厉喝, 温和的嗓音兀然尖锐高扬。发间的鸾凤随着起身的动作猛一下砸在美人榻的扶靠上,一阵杂响。
皇后凶恶,容洛婉丽的面目上却连一分惧怕都不曾出现, 反而露了浓烈的笑意。
向凌竹暗示她会将自己知晓容明辕非亲生胞弟一事告知皇帝,她亦以此反击,同样暗示皇后泄露此事后将会获得的下场——向氏根基不稳,且在朝中地位模棱两可,做尽了真正世族所不齿的事情。如是向凌竹将燕南之事转口告知皇帝,那么谢家也一定会得知消息。
皇帝在五年前杀尽连氏党羽, 实际一念之差里已经行错了道路。这五年里他才发展出属于自己的、脱离谢家掌控的一党, 但与谢家正面相对, 自然凶多吉少。倘若此事引起谢家愤怒, 皇帝为了保全容明辕, 为了保全那位禁脔与手下势力,必定会将一切归罪向凌竹与向氏。是为最低牺牲。
这一点刚巧戳中向凌竹死穴。她嫁给皇帝二十余年, 几乎是一手扶植了向氏。向氏与她可说同为一体,她兴则向氏兴,向氏衰则她衰。假如向氏被自己最爱的男人一手毁灭——向凌竹几乎想也不敢想。
“明辕喜爱燕南。父皇则喜爱明辕。”视线横穿高堂。容洛语气带了几分挑衅,“若是此事被明辕搅到父皇眼前,不知娘娘要作何打算?”
容明辕不知燕南身份,皇帝却是当年换子一事的主谋。容洛此话出口,无疑是在逼向凌竹交出燕南。
被一个十四岁的小辈这般压制的委屈, 自连隐南死后,向凌竹是许多年都未曾再度遭受。面上青灰一白, 向凌竹右手紧握在塌靠上, 双眼死死盯着容洛。半晌再没有下言。容洛与她当堂对峙, 亦是一语不发。
良久。一声嗤笑划破静谧。
唇侧高扬, 一粒小巧的红痣顺着扬起的笑意愈发移向双颊。向凌竹脸上怒意缓缓消褪。
捧起已经冰凉的茶水,向凌竹一口饮去许多,复将茶盏放下。神情冷清:“你着实没有辜负南帝的期望。假使你非谢时霖所生,本宫必定舍弃明兰,而选你来慈仁宫。”
闻言。容洛知晓今日再无法对向凌竹使心思。
提及连隐南与谢贵妃,向凌竹料定她不会让这件事闹到皇帝眼皮底下。
当年换子选择谢贵妃,一来是皇帝不愿让谢贵妃一个可以争夺皇位的儿子,二来便是看中了谢家煊赫的家世。此事如是闹大,于她不利,于谢家更是不利。
抿一抿唇。容洛望着上座的向凌竹。片刻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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辇乘在细雪里到了万坤宫。
万坤宫是元妃所住,宫殿位于宫城西北,是皇城中最大的四宫之一。宫内有水车、小亭、水榭、银杏林等诸多景色,暖日银杏鎏金,冬时则薄冰映穹,极为雅致。
此宫本应是三妃中的梨妃所住。只是她恩宠不比元妃,帝皇的偏爱亦不如元妃,便任由此宫落入了元妃的手中。
元妃待容洛如亲女,如非皇帝在宫中,下里的奴婢是不会拦阻容洛进殿的。
元妃此时正在逗猞猁。元氏族中好狩猎,平日里总会驯养些凶猛的飞禽走兽来辅助捕猎,偶尔有些乖顺伶俐的,便送进宫中陪伴元妃。眼下的猞猁狲亦是。
“这是昨日才送入宫的。”见着容洛,元妃轻轻一笑。手在猞猁头上摸了两三下,向容洛问道:“觉着如何?”
容洛虚扫一眼,不置可否,脸色现了几分阴色。元妃本还在柔笑,见此笑意微凝。心下思索,开口:“向氏女又做了什么?”
“是弟弟……”容洛沉眼。“——是燕南,被向氏女带走了。”
她宫中人去寻燕南之事虽动作寻常,但谢家眼线众多,自那次她将容明辕非谢贵妃亲子一事报之谢玄葑后,那些眼线或受命谢玄葑,对她宫中行事极其关注。今日异动想来无多时便会落入谢玄葑耳中,燕南身份也会立时曝光。遑论元妃与谢家父女情同胞亲、又是谢家利器,此事更不会瞒过她耳目。
元妃早前便听容洛告知容明辕之事。现下忽然听闻燕南身份,迅疾起身,面上惊怖,吓得地上正惬意翻露肚皮的猞猁狲一下躲到一旁,警惕地呲牙咧嘴。
“此事……此事你可传信给了谢相?”燕南身为容明辕书童,元妃得以见过几次。在容洛告知她容明辕是皇帝与其他女子所生,还将燕南身份瞒在心里时,她还追问过容洛缘由。如今看来,容洛也是不得不瞒。
谢家家主重情。那孩子身份如是暴露,谢玄葑与谢琅磬便会不自觉对他多些关照,亦难免疏落容明辕。诚如容洛告知于她皇帝换子用意,若是燕南身份因谢家暴露,纵使燕南得归皇家,皇帝为保全那位禁脔与容明辕,定然也会对燕南下手——然后将自己干干净净的摘出此外。
“还未。”容洛慢慢舒了一口冷气。消息的得到与验证都花了极长的时间,她一心想要用激将法让向凌竹露出马脚,心里生怯不敢动燕南,很多事都没能一一安排下去。就连拦阻容明辕去寻皇帝,都是何姑姑机灵地先一步去劝说。
面色凝重。容洛微微蹙眉,施礼请求:“此时过来,一来是想让姨姨替明崇拦住消息去羚鸾宫;二来是请姨姨将前先做的打算提前,逼向氏女对明崇下手。”
谢贵妃性子锐利,倘若知晓燕南身份,决绝是要与皇帝对峙,令事情落入晦昧境地。故而必须让她不知此事。
而逼向凌竹对她下手,是容洛许久前与元妃一同做的计较。本想等狄从贺为她多折断皇后几条臂膀后,再令元妃对皇后手下残余诸多发难,将一切事情归罪到她身上,以此让向凌竹怒而动手。
——可天不热遂人意。她始终都未能料到狄从贺会布下此局。
“向氏女诡计多端,她如何还能再顺你的意?”见容洛呼吸不稳。元妃疼惜地抬手,抚一抚她的脊背,将她牵到案后坐下。拿了腰牌差使了婢子去送给谢家送信,又让人为容洛温了盏清茶。这才继续道:“林太医的身份她既然知晓,燕南笃定也是一样的。只是……你得知燕南身份一事应当无几人谂知。是谁泄露的消息?”
念及将自己反将一军的人,容洛半敛眼帘,冷声道:“狄从贺。”
看不见元妃的神色。容洛兀自伸手入袖,将一封厚鼓的信封交入元妃手中:“她将此名录交到了我手中,而后将我获知燕南身份的消息送给了向氏女。”顿了顿,容洛抬眼看向翻看名录的元妃,眸中悔意昭然:“如我知悉她会与她反戈,我……”
一字落下。话头崩碎。再无下文。
悔意是绵绵不断的。只是事到如今,与其有这闲心在此说“早一日将燕南接到宫中”,不若去仔细的想些法子将燕南救回为上。
长久的静默。容洛敛眼,沉住胸腔里翻腾的那些担忧与畏惧。将双膝挪向元妃,微微躬身:“明崇求姨姨,帮一帮明崇。”
谢贵妃于容洛而言无可依靠,她只求她做壁上观。元妃对元氏与谢家的利益万分重视,又无极的疼爱于她,她现今唯一能依靠的、在宫中的最大助力,实际还是元妃。
她需要元妃与皇后针锋相对,将这宫里的苟且挑唆到最大——而后,逼皇后对她做出有辱“贤后”声明之事。
已经明言过此事不可为,容洛却再而请求。元妃神色滞顿,侧首凝望着她。入眼发髻如云,双刀髻上的银色梳篦簪着一朵小巧的报春花,紫红的花瓣被阴影映衬,显得紫一调格外浓郁。扫眼一望,宛如一朵可以杀人的曼陀罗。
只这样的一瞬。元妃翛然明白容洛请求的意思。
“姨姨会帮你。”似乎做了艰难的抉择。元妃语气里有一丝不忍。“但是你必须要答应姨姨一件事。”
容洛俯首。还未应承,元妃便又吐出下一句话。
“向氏女卑贱。你是谢家一代唯一的孙女。”元妃伸手将她扶起,桃花面上多了几分无奈,“你决不可与她同入漩涡。”
目光从编织精致的蒲席扬向元妃,容洛与元妃目中担忧相对。稍微思索,容洛抿唇。应声:“明崇谢过姨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