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重生) 第64节
◎功绩。(双更已替换)◎
摇扇轻笑的模样最为温和, 只是内中夹杂的讥讽却也同样昭然。
瞪视着容洛,余知岚呼吸一寸寸沉重起来,表情亦愈发狰狞。毫无疑问, 女子对他而言确实只是玩物一般的存在,他对女子更一直是颇为轻贱。如今被他视为囊中物的容洛陡然却改换了身份,反使他成为了容洛手里的一枚偶人,并在诸多他未曾察觉的情形下将他玩弄于鼓掌之间——这一切足以使他愤怒至极。
“可怜。”冷冷一哼,余知岚温润的面目上浮起铁青颜色,双眼盯着容洛, 更是恨不得要将容洛瞪穿出一个大洞, “在我看来最可怜的莫过于你!既不知讨好男子, 也不知掩藏心思!真不知是如何的士族, 竟养出你这样的赔钱货!”
贵女的教养多是限于闺阁, 纵然历经武恭帝与连隐南,大宣的女子不再如同前时朝代一般只能卧与后宅, 可打马射猎学武。但两位皇帝带来的优异也不免寿数有限,自文景帝夺回权利,许多东西便在悄无声息地在改换面貌——短短六年,犹若余知岚这般想法的男子是不断地在日渐滋长。将女子论“价值”二字言语的男子亦慢慢地再增多。
不可不说,是连隐南的为后、为帝将女子身上枷锁一道一道解脱,也是连隐南的存在致使天下女子野心勃勃,甚至有与男子争权的想法。但, 同样是因为连隐南,男子们意识到了这天下不再只是他们所能左右, 女子一样可以站到他们的所能企及的、甚至不可企及的地位上——而那些他们从前施加给女子的枷锁, 终有一日, 也因连隐南这一个例外, 统统束缚到了他们的身上。故此,连隐南死后,他们便开始变本加厉地炼造些不可理喻的牢笼,满怀恐惧地将女子推入这些囚笼之中。
二十七年的傀儡生涯,容洛的体会不比之其他女子是只多不少。眼下余知岚吐出这样的话来,容洛摆动纨扇的指尖微微一收,扇沿搭在下颔上,扇面上朵朵牡丹绯红如雪,衬得因病苍白的肌肤愈发相似冬日的凝霜,也更难以教人忽略容洛目中越发深邃的鄙夷。
长睫微微扬起,乌色的珠瞳冰冷地凝视着余知岚,容洛双唇抿出一层薄薄的血红。良久,持扇的右手指骨陡然向上捻到扇面,余知岚本等着容洛出声,也防范着她叫不远处的齐四海做些什么,浑身绷得又僵又紧。孰知容洛半句话不曾说,只是直直盯着他,做出了这样一个意料外的动作,立时骇得他稍稍后退少许。
“我长至如今的年岁,可从未听闻过士族养育女儿的会有教育讨好女儿一事。据我所知,一味学着讨好男子的女子,也只出身于两个地方。”乏味地将纨扇交到秋夕手中,容洛被他这毫无警示的一动引去了目光。双瞳上下一动,扫过余知岚周身,容洛眼中的轻蔑蔓延至唇角,“这两个地方,一非士族,二便是青楼楚馆——公子这般定义女子,可见家中女儿必定也是受了这般的教习……就是不知,公子属于哪一类?”
自然全部都不是。余家是官家,余知岚的父亲也不过只是上州一位官员,且,能让余知岚如此优渥享受,多还是靠了他得了外祖家产的母亲。不过他确实也有张狂的本事,才气,相貌,资质等等都为上佳,父亲活络官场,亦带给了他许多利益关系上的友人。比之寻常的进士,他确实基础优良。亦因如此,他每每看中哪个普通女子,将身份摆开,再加一副皮相,也总能使身旁有一群前赴后继的莺莺燕燕。
只是踹到刀尖,却也不是没有的失误。这厢余知岚刚刚捅了容洛身后家人士族一刀,孰料转首容洛便当头倒下了许多鹅绒,绒毛中暗暗藏了无数牛毛似的小针,直扎得他不能多说一句。生怕容洛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譬如他在容洛父母身上点了火,那厢容洛便当头将他家祠堂中的祖祖辈辈都拿出来问一句“出身如何”。
此事怎样,容洛可想是做不出的。只是在两番话过去后,余知岚便觉着容洛无比伶牙俐齿、巧舌如簧,再是无法更改印象。当下重重一哼,放了句“到了益州如何如何”的狠话便转身出了铺子。当头撞上两个争吵的摊子主人,也直直从二人中间撞了过去,大步流星地回了驿站。
耳旁清净许多,容洛也不用再与余知岚玩些什么假模假样扮客气端庄的把戏,是缓缓松了一口气。拢了拢软氅,容洛又在铺子里买了些东西,后头便回客栈歇息不提。
又车马过去几日,容洛一行人也快到了益州。此下已是六月中,正是最热的时节。软氅换了轻薄的襦裙,化蛊的药汤也变了两味最温和的药材,咳疾好了许多,容洛成日咳嗽的次数也少了不少,倒是精神许多。
带着幂篱,容洛与宁杏颜换了座驾,由她坐在马上,而宁杏颜坐在车中。施施马蹄踢踏,三人言语,倒也没什么不是。只是余知岚仍如蚊蝇似的烦人。自容洛揭穿余知岚与凉依的私情,余知岚便时常当着容洛的面去寻凉依,什么挑逗露骨的话都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教人裴静殊与他同行的几位同僚都不禁皱了眉头。
容洛当然也不会理会余知岚。不过余知岚倒时不时来她面前放一句“我为益州司马”“地盘”之类的话,偏偏说了又不等容洛或何姑姑出口,抖露便即刻离去,几次被宁杏颜听见后,宁杏颜都起了将他随意一绑沉江的念头。然宁杏颜还是忍耐了下来,谋害官员于朝堂无益,于她于宁家更无益。
几人驾车驾马,前头两位识路的侍卫领路。本也颇为快活惬然的,但将近益州城时,几位灰头土脸的麻衣男子便踉跄着从夹道的树林里扑了出来,其中一位正正倒在车前,令众人不得不止步,等待几人离去。
但事不如意。那倒下的一人被其他二人拉起来,抬眼瞧见余知岚衣着锦华,急急一下就扑了上来,攀着前头一位侍卫便央求道:“劳几位爷救救命,借车轿让小的们暂时躲一……”
话未尽,后头树林里挲挲响动一番,几位高大健壮的黑汉子便从林子里奔了出来。瞧见这灰脸的几人,扣着后领便掀翻在地。
“跑?我瞧你能跑到哪儿去!还钱!”一听便是索债的。
麻衣男子抱着头躺在地上,声音瑟瑟缩缩:“我哪里还有钱,所有东西我都全给了二爷……哥哥行行好,我上有老下有小,你便放我一马……”
黑汉子倒不管如何,闻言便想一个拳头砸在那麻衣男子脸上。不过未能动作,一个锦衫、甸着大肚的男子从树林里出来,伸手挡了黑汉子的拳头,瞧着地上瑟瑟发抖的男子,虚扫一眼旁边同样灰头土脸的几人,嘿嘿一笑,鼻头上泛开一层油光:“你这不还有夫人和女儿么?”
容洛原以为是寻常的讨债,也未曾起心去管,听到这处,她方才转眼去瞧那边上立着的几人。两高一矮,高的里头一男一女,矮的那个一脸黄土,若非仔细去瞧,还真是认不出那是个女子。此时听出这大肚男子话里要逼良为娼的意味,她便再也看不过去,手上缰绳才绕过掌面,只见旁下一道蓝色身影一路而过,余知岚便到了那大肚男子身旁。
耽搁行程的事余知岚最为不喜,见几人摔出来时他便不悦地拧了眉,控着马在原地走动。此下兀然出来管了这事,容洛不由转了眼去看他。
那大肚男子原是高声说着话,也是一副奸诈狡猾的模样。余知岚到后他也不快地低了眼,至余知岚将一块令牌递给他看后,他微微一怔,又听了几句什么,转头朝宁杏颜这处瞧了一眼,为难地看向余知岚。
容洛离得远,二人轻声说话,她能听到的便只有“田”“桑蚕”“还债”“交待”几个词字。虽不多,但心里也生了许多疑问,却未待她去猜想,余知岚已受了那几位欠债人的磕头道谢,调转马头折了回来。
目光阴沉地扫过容洛,余知岚冷冷道:“入了城,你便有得苦头吃。”
相似的言语容洛听过许多,当下侧了眼瞧他,见他带马走远,按下宁杏颜握着鞭子要抽他的架势,吩咐何姑姑启程。
路途中的事不过眨眼,容洛到了城下,远远便瞧见一个官服模样的男子带人立在城下。何姑姑得过益州官员消息,自然晓得那是刺史文万宗,才启唇要同容洛说,余知岚已经高高扬了唇,毫不避讳地看向容洛:“看你还能厉害到什么时候!”
他入城前几日就给文万宗发了消息,文万宗是他父亲好友,二人时常往来。故而他才会说出到了益州便是他的地盘之类的话来。眼下瞧着文万宗在城门前等着,当即也认为是文万宗收了消息来迎接他。不由得意至极。
可许多事在他遇上容洛后就开始不再逞心如意。与车架到了城门下,余知岚翻身下马迎向文万宗,不想文万宗根本不搭理她,径直走向了容洛,躬身跪拜。
“益州刺史文万宗——拜见大殿下。”
一声“大殿下”令余知岚不禁一怔,转头看向掀起帘幔,让文万宗起身的容洛,余知岚面色刹那畿白,自觉三魂七魄将欲崩散。
自然惊异的也不止是余知岚一人,他随行几位兄弟皆是双眼圆睁,半晌才反应过来,揖首做礼。其中一位瞧余知岚还在怔忪,忙伸手扯了扯他衣袖,余知岚方才失了魂似的跪下来,垂首拜见。
而此时,关于容洛的所有才从他脑海里翻出来——大殿下容洛,封号明崇,为皇帝与孝敬太后双诏同赐。其出身尊贵,为谢贵妃长女,谢家外孙,皇族皇长女,虽非嫡出,自皇后向凌竹被废,已似嫡出。
脸色一点点惨白。余知岚忆起这一路上他对容洛的种种,揖首的动作都在颤抖。恭恭敬敬地福身,余知岚心中又悔又怒,连连责骂容洛隐瞒身份。但不待他码完,细白的纱幔抚到他手上,黑影从头上笼罩下来。
“本宫不是善人。”轻浅的一句话飘落耳际,余知岚抬首,迎上一双锋利的桃花眸,“按你责问宫中,教训本宫为‘赔钱货’一事,本该治你一个以下犯上,顶撞皇室宗亲的罪……如今你能免于刑罚,全因你得了一个好同僚。”掀眼看向裴静殊,容洛微微冁然,“若非裴公子求情,本宫只消同母亲抱怨一句益州司马以州府为地盘,陷害皇族,你与余刺史的官服便也不必再穿了。”
这是实实在在的威胁。不论她与皇帝之间有多少暗里斗争,对谢贵妃的宠爱、谢家的重用,皇帝都必须要继续维持。而她的话也并不曾给任何人把柄,女儿同父母的抱怨,在这世上都是最合理的东西。然……皇帝会从这些抱怨里听出什么威胁他权利的东西,那便是皇帝的事。
昂首瞧着那张柔婉的面目,余知岚仍旧满心愤恨。但身份高低不论,容洛戳到的地方却实实在在是他的弱点。斜眼望了望一旁的裴静殊,余知岚一边猜想裴静殊是否早就得知容洛身份,一边咬着牙稽首认错:“知岚鲁莽,有眼不识泰山。谢大殿下饶恕。”又对裴静殊揖首,“谢过裴都押恩情。”
余知岚此人向来不知悔过,当年功高震主,朝堂之上便驳斥容明辕与各个世家商议出来的决策,他人警醒后仍然屡教不改,我行我素至极,故此才招来了杀身之祸。现今容洛瞧他的模样,立时也分辨出他对她的记恨。然她既然答应裴静殊放过余知岚,便没有反悔的道理。下颔稍稍一昂,眼底暗流下的巨蟒收敛口舌,蛰伏于波涛之下,不时吐出的猩红的信子却透露她决计不会放过余知岚,只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下手。
摆手免礼,与文万宗在城下说了一会儿话,何姑姑带人去行宫,而宁杏颜齐四海等人则陪同容洛去刺史府上用膳,接风洗尘。
宴席并不盛大。文万宗早已得知容洛来益州养病,月余来一直在等容洛的信。前两日得了消息,便交代着夫人罗氏准备诸事。罗氏为人妥当,宴上的菜色均从属清淡,汤饮里仔细放了滋补温养的山药,饭食也放了红豆等细细蒸甜,颇有些顾忌病中胃口的小心翼翼。不过既是膳食,盛太医便免不得谨慎,一道道用银濞子试过才让容洛食用。
折腾到了夜间,容洛也疲乏得紧。回了行宫歇息,安排好诸事后即随着罗氏领着四处游玩。无多时,几人嫌热,便又回了刺史府中暂坐。
与罗氏及她两位女儿在园中饮茶,容洛听着二人笑说益州风景,蓦地见廊口上下来一人,大腹便便的模样。远远瞧见罗氏,便是一声响亮的问好:“夫人原是在这儿,弟弟这寻了半日也未能找见刺史,你可知……”
没说全的话,乃是被罗氏堵住的。
将手上的茶水当啷一声放进男子手中,罗氏笑容僵硬地为男子指了个方向:“夫君在长阳楼上呢,一阵子还得去驿站。你此时过去定能瞧见他,快去吧。”
男子不知罗氏的急促为何,稍稍一皱眉头,往容洛这方打量了一眼,男子怀揣茶水便按着罗氏指示离去。罗氏看他消失在廊上,落座在自家女儿身旁,无奈地笑道:“让殿下笑话,那位是妾身的弟弟,他做些小本生意,平日里遇上麻烦总喜欢找夫君出主意。也是个不知轻重,瞎胡乱的,殿下切莫怪罪。”
摩挲杯沿,容洛莞尔摇首,“自然不会。”
解释十分寻常,但总是有些不对劲。平常人哪会对着自家亲戚一副急惶惶的模样,她在此,有人入内,反应当是顾及礼数才是。更何况,谁会我叫自家姐姐“夫人”?再者……那位大腹便便的男子,她也是见过的。
蚕桑,田地,讨债,闪避——
脑中困惑愈深,容洛一时也顾虑不到什么。直至夜间沐浴更衣完毕。
同宁杏颜下着棋,盛太医从驿站取来了药方同重澈的信件。方子不变动,只是内中的信里却多夹了一张信纸。信中内容关乎容洛,盛太医也不隐瞒,上报完重澈的吩咐,便将那张信纸递到了容洛眼前。
“尚书要殿下当心益州刺史。”盛太医站在一旁,言语恭谨,“益州蜀绣一事殿下已得听闻,依信中所言,此事是蚕桑上出了问题,与刺史脱不得干系。尚书说文万宗约莫会疑心殿下为陛下派来查探此事,要殿下多多小心。”
信中所言与盛太医所说差不得多少,交代更是只写给盛太医,让他转口于她。而短短几句话,也摆明重澈知晓益州蜀绣生变,但具体深浅容洛并不知他得知到了什么地步——不过这信来的时机巧妙,倒让她不得不疑怪,重澈是为了什么让她来的益州。
若只是查案,大宣上下能人才干众多。况且此事若是刺史所为,内中详细必会牵扯广大,事后所带来的东西更无法预计。倘使重澈亲自来巡查或是其他下属——
眼波一顿,容洛手中的信笺划过手腕。
莫不是重澈已得知益州所有,是有意将此事交给她细查,也是有意……让她得了所有的功绩?
【作者有话说】
忘记防盗了_(:3」∠)_
弄时间线和下卷的细纲弄得太沉迷_(:3」∠)_
第107章 1.19晉江|独家发表
◎查案。(已替换)◎
猜测不无道理。外放益州之事本就是重澈与皇帝共同商议后, 与谢家一齐定下。离京之前她去过谢家一趟,交代诸事时谢琅磬明明白白告知她外放益州由重澈先开口,看似关键的司天台实则是顺着重澈提出“外出养病”。当日她听闻后怒极攻心, 只以为重澈是再一次离弃于她,也并未深思过此事是否有容毓崇作祟、选益州是否又有其他用意。眼下得知了蛊虫与蜀绣的问题,那些因怒火被掩盖的东西也开始一点点的清晰起来。
皇帝对她的忌惮不消多说,连年严苛的教习便足可看出皇帝有多期望她成为一把永世不得出鞘的锈剑。倘若没有重澈的提议,凭借皇帝对她的厌恨,定是司天台一上折子就授意下臣择选不安宁的偏僻州府将她外放, 又哪里会让她来益州。
心中生出斑斑感激, 但重澈的用意, 容洛始终都难以弄个明白。
益州如是真有问题, 那么重澈无疑是将她、皇帝与整个谢家都算计到了一个局中。且……累积功绩于她确实为重中之重, 她并不知晓重澈为何不向她坦陈,也不明白他到底意欲为何——是结党, 是笼络,或是身为权臣随意玩弄的一个把戏?
看着信件上畅利的楷书,容洛视线落到角落轻浅的“重澈”二字上。蹙眉沉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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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然有许多疑问,容洛还是不知如何将这些疑惑一条条陈列于书信。吩咐斛珠去城中打探那大肚男子的身份,不多时容洛便得了消息,说男子名任从期,是益州城中一个商贾, 专做田地与利贷的买卖。前两年蜀绣锐减,蜀绣的价格也渐渐因稀少而愈发昂贵, 但即便是如此, 上州的那些贵家却仍旧喜好蜀绣。益州城中一部分农夫见此, 在改桑为农的时势下毅然改农种桑, 由此得来了暴富。
百姓也并非看上去那般毫无野心。见一人因此家财增多,纷纷又投入了改农为桑的大潮——但农事总是一环扣一环。这厢改农为桑,便又得去买桑叶种子,植蚕虫。这内中种种都要用钱,但寻常百姓又怎会有过多家产?只能借——从任从期那儿借。
可利贷哪有那么好算的,这厢蚕虫还未吐丝,还未有布坊承下土地,本钱没回来,利息倒是滚滚到了头上。于是这些农夫只能抵押家产,或买卖妻女,或以田地还债。最终两袖空空。
受此祸害的农家不在少数。但斛珠去打听时,这些农家无一人愿意吐露些微,但凡问起便是一脸煞白,摆手就走。
斛珠的身份到底敏感,且容洛不欲打草惊蛇,线索就只能断在了此处。
说来倒是让容洛颇为郁闷,重澈来信只是再三让她小心文万宗,注意缫丝养蚕这处,多余的是一个字都不曾书写。奈何长安路远,她也不能问个分明,只得多多细查。
同宁杏颜、罗氏及文万宗的长女文礼霜在湖上泛舟,容洛拨弄着文礼霜取上来的莲蓬,微微扬眼:“此处原是夫人与文刺史的定情之地?”
罗氏含笑点了点头,将手中的荷花放到文礼霜手中,“妾身原就是益州人,从前也是不识得夫君的。时年他升迁益州,与几位友人一块在此处设宴,喝得醉醺醺不似个人形。妾身在桥上等着父亲,见他摇摇晃晃地靠在栏上,险要掉进河中,便拉了他一把,不想倒被他拉落河中。”指了指不远处的廊桥给容洛看,罗氏回忆起从前,脸上也多了几分女儿模样,“幸之夫君会水,跌入河里就醒了个明明白白。待得上了岸,他便挡着眼睛连连道不是,妾身也没想怪他,只觉他是个知礼的好男儿。但妾身连话都未得说,妾身的父亲与兄长便以为他欺负了妾身,齐齐又将他打进了河里——”
描述绘声绘色,话落时宁杏颜等人俱是不禁一笑。容洛勾着唇,轻轻道了一句“刺史可怜”,复又疑惑问道:“夫人是益州本地人?”
罗氏本同宁杏颜说话,闻言颔首:“妾身祖辈皆在益州长大,父亲正是上一任的益州刺史。”又领会过来,“殿下是觉得妾身不似益州人?”
脖颈微垂,容洛将莲蓬放回木盆中,笑道:“益州的娘子说话多有些软娇,夫人的口音听着倒颇为中正,这几日安排的吃食也是长安菜色,本宫还以为夫人是长安出身。”
“父亲曾在长安边郊做过几年官,妾身彼时年岁小,随着大人说话,渐渐也就像长安那处的人。”罗氏依依解释,面上颇为柔昵,“平日里也常有人这样问妾身。记得从前妾身随兄长外出,那些货商因此,还颇为讶异妾身与哥哥是兄妹。闹了好大的笑话。”
孩童口音随周遭环境与家中长辈,年幼时最容易改变口音,这些容洛都明白。同罗氏问些有的没的,多还是为了得知关于蜀绣一事的消息。
文万宗对她颇为提防,素日里也尽量在避免同她接触,种种都应了重澈信中所说,她自然无法从文万宗身上下手。但正同她以盛婉思与孟氏在命妇中布线一般,闺中的力量她从未忽视,这厢随意的叙话家常,无非是她想从此得知文万宗、或说罗氏自家的事。
任从期与文万宗必定已经联手,但内中九九容洛并不清楚,只能一点点从边角深挖下去。而此时被容洛疑心的边角,便是任从期得到的田地究竟去了何处。
农夫们上交的田地,斛珠并不知是哪一块,私下趁夜也去看过了官府的田地移户,任从期名下田产在两年前便有所增多,但数目远没有他收债时获得那般众多,笼统不过是那之中的十分之二——那么,那些田地究竟去了何人的手上?
只可是文万宗信任之人。而他能信的,也莫过于下属,亲戚,妻子——眼下罗氏提及货商与外出,不消说,其兄长约莫就是从商之人。
既从罗氏这儿得知了其族亲消息,容洛自然不会拖沓,令斛珠去查了罗氏家中情况,很快斛珠就回了话,指罗氏家中无人从商,其兄长乃是一家书院的先生,行径最是清清白白,根本不可能涉及蜀绣蚕桑的泥潭。
“罗夫人瞧着温善,倒也是个厉害的。”宁杏颜半倚在案上,伸手捉住抛上半空的橘子,神色若有所思,“这厢骗了你,你顺着她的话查了她兄长,便是直接告知了她你在查蚕桑一事。如今田地的事都未能理清,下来文万宗定是要将你防得死死的了……你打算如何?”
容洛低眉看棋谱,移动棋子时鬓角步摇拂到耳廓,并不做声。宁杏颜见多时未曾有人回应,抽出容洛手中的棋谱,瞧了容洛半晌,恍然一扫殿中,口齿微张。才欲说话,燕南同何姑姑便领了一个奴仆模样的男子入殿。
那奴仆略有些瑟瑟发抖。何姑姑福身见礼,他随着跪下来,良久才叩首说话:“奴婢是刺史府曾竟……叩、叩见大殿下……”
容洛未曾抬眼,将碧玉棋子往既定位置上一推,径直问话:“你知道什么?”
罗夫人骗了容洛是不假,因此容洛暴露了所知道一切也不假。但容洛绝不会为此止步不前。从外处不能得悉之事,莫过于亲去敌营获得,连日来容洛同罗夫人周旋,何姑姑便寻着时机与几位刺史府的奴婢打好了关系,明面上的几个,暗地里的几个。不似罗夫人预料的从他们亲近下手,而是挑了些从来不会被人注意的奴婢打听消息。曾竟今日受了何姑姑恩惠来了行宫,便是怎样都会开口,容洛自也不必客套。
“奴婢只晓得一些……”曾竟怯怯地伏在地上,“听掌事说殿下在查刺史同任二爷之事……此事刺史府的奴婢其实都知晓些许,只是得了刺史的命令,不敢外传……”又瞧了一眼何姑姑手中的钱囊,咽了口唾沫,“任二爷得来的田地,一收来上便交给了隆源布坊……那隆源布坊生意做得大,在益州各地都有分号,二爷得了田产便让人平摊给隆源布坊,各个布坊的管事又将田地挪去缫丝养蚕,待收成就织成布匹……而那些农夫因还不上债,也一早同布坊签了死契,活着就要为布坊养蚕养桑,故此才不会告知殿下事实……啊!”
“你说你只知晓一点,但却说了这样多。”容洛睇向曾竟,掀眼的一瞬间齐四海便将长刀架在了曾竟颈上,“本宫如何信你。”
曾竟瞧着颈上锃亮的刀剑,惊恐得都快哭了出来,忍着浑身的颤抖,曾竟扬着脖子企图避开锋刃,双唇不断打颤:“小人当真没有欺骗大殿下!小人知道这些,是因为小人原本是隆源布坊的人!大殿下饶命……大殿下饶命啊!”
稍稍静默,容洛冰冷的声音砸落地面:“当真?”
“当真!当真!”
看曾竟叠声应承,容洛示意齐四海收起刀剑。那厢曾竟见此,忙不迭跪落在地,等容洛再度发话。但容洛的质疑到此为止,下棋的声音再起,何掌事将他从地面上扶起,将手底的钱囊放入他手中,又再给了一袋银子,鼓鼓囊囊的,直教人眼馋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