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重生) 第89节
他这些坦诉容洛没有料及。她无论前世, 今生, 与皇帝好好坐下说话的次数都少得可怜,在她的记忆里,只有三次她跟他好好过说话。一次在她四岁时,他给了她一块糕点,她视若珍宝;第二次,是他在她眼前杀掉连隐南,他把她抱起,他抚摸着她的后背,问她“怕不怕”,她说“母亲呢”?这便是所有。
而第三次,是谢家崩塌谢贵妃死的前一日。他来明德宫,说“父皇是皇帝”,她说“儿臣知道”。
于是,天翻地覆。
每一次的对话都极短,犹如这一次的,她记忆里并不存在。
瞳珠未动,容洛垂眉笑道:“可女儿与祖母长得太像,不是么?”
这话乍一听,似乎是替皇帝开脱,但再听,却也不过是几个字将她与皇帝从前与往后都挑了个明白。
皇帝看着她,点了点头,“是。很多时候,朕都在想,若不这么像就好了。”
“倘使这般,”她轻笑,“女儿与谢家都活不下来。”
这话接得飞快,快得让皇帝双目都染了层耐人寻味的意思。旁下崔公公站在柱子下,双目看着这父女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情形,只是很低得叹了声气。
容洛的话有些藐视皇威,皇帝不生气那绝不可能。觑着容洛,皇帝才想说什么,殿门骤然一下被一双素手推开。
是谢贵妃。
她形容有些散乱,看到容洛,她高耸的胸膛似是安心似地松下来。
“却没想明崇也在这儿。”她拉着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子迈入大殿,笑意里有几分不自在,“这般也好,今日不是中秋么?明崇若无邀约,不若一齐在宫中陪陪本宫。”见容洛朱颜在看见她身后女子时一下多了几分冷意,她松开那人,朝皇帝笑道,“妾身近日与王妃甚是聊得来,这些时陛下忙,多亏王妃陪着妾身解闷。妾身听闻王妃没有子嗣,年年中秋都一个人,故想同陛下求个恩典,让王妃今年在宫中庆贺中秋。”
那女子见到容洛并不奇怪。看容洛面容一下冷下来。她倾唇,朝皇帝与容洛福身,“妾身穆万华,见过陛下、大殿下。”
穆夫人是昨日回的宫。她行踪本就不引人注目,容洛也未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此下见谢贵妃与她一齐出现,容洛……十分不可理解。
容明辕并非亲子之事谢贵妃已然得知,穆夫人的身份更不再话下。皇帝与穆夫人谋害了燕南,将她亲子更换,她怎能如此简单与穆夫人交好,处之平平然?
这一幕皇帝想来也没有料到。看着下方的穆夫人良久,皇帝皱了皱眉,对谢贵妃道:“你愿如何便如何,不必过问于朕。”十年如一日的宠眷。
谢贵妃看着皇帝,袖中的手微微一抖。仍笑道:“却不能礼法不顾,总该明白些。”
皇帝与之对视,又移眼看向容洛,也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如此你便留在宫中,陪陪你母亲。”
“儿臣……父皇恕罪,女儿今日是打算陪杏颜的。”一点一点抿住唇畔,容洛满心委屈。
不是为皇帝,是为谢贵妃。
鎏金步摇抖动,容洛偏首福身,“杏颜家中没几人,前时又受了委屈,女儿琢磨着陪她好好饮几杯酒。眼下……眼下天色已晚,明崇便也不耽搁了。父皇恕罪,待过几日,明崇得了空,一定好好与父皇母亲说说话。”
这是不是借口,没人知道。皇帝看着她许久,颔首应允。
“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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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殿门合拢。容洛在门前站定,听着身后一声厚重的响声,好半晌立在哪儿,双目怔怔地看着地面,眉心紧拧。
何姑姑带着辇乘在阶下候着,远远见容洛半天没有动静,想着方才见谢贵妃与穆夫人双双入内,扬手让四下准备着,抬步便朝容洛走了过去。
“大殿下?”见她面色苍白,何姑姑伸手去碰她,“殿下怎么了?”
容洛失魂落魄,肌肤的冰冷透过三层轻纱依然可以感受得到。何姑姑唤了她三四声,她才回神似地偏过去看了她一眼,何姑姑担心地不行,伸手去握她的手。
“这般冷……殿下是怎么了?”
秋老虎燥热得紧,下午便是有风,扑到脸面上也还是热的。何姑姑易出汗,旁时顾忌着主子颜面的,备了好几条帕子去擦。此下顾着容洛,她颈上的汗水顺着往下渗,别人没她严重的,却也是热得哈欠连天——可容洛呢?身上冷冰冰的,好似是在隆冬的大雪里站了一夜。
容洛被她扶着,听着问话,摇了摇头,抬步正往前走,却狠狠地踉跄了一下。
那双膝快要触地,何姑姑忙一下扶稳。看着容洛,她又要张口问,但容洛到底只是摇了摇头,紧紧扶着她上了辇舆,闭目侧靠在椅背上,以手撑着鬓角。
何姑姑跟了容洛几年,还是甚少遇见这样的容洛。她以往不是她心腹的时候,容洛便是被问了什么也从来不会回,如今亲近了,遇见什么事,容洛也还会与她分担几句。像眼下这样的,询问了得不到答案,容洛一心自己憋在胸膛里的,她也就见过一次,还是那时被外放益州,得知重澈与皇帝联手的时候。
那时候的容洛知悉一切,不声不响地一个人在案上伏了许久,她与秋夕恒昌等人不知如何安抚,只能在旁下安安静静地看着。到了第二日,她担心她身子,也没按时去唤她起身,想着让她自己安静一阵。但是……大殿下终究是大殿下,她才到她门外,她便衣着齐整地迈了出来,吩咐她备驾去谢家。
而在知道谢家辅佐容明霄以后,她真是十分、难以不去心疼她家的大殿下。
难过了无人可以说,拼命辅佐谢家、谢贵妃……却是这样一个结果。
低头随着辇舆向宫外走,何姑姑叹了声气,前头一道略有陌生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皇姐今日入宫?”
抬头望去,一个身量欣长的郎君站在宫道旁,头上是玄黑色的锦带,身上是笋青色的曳撒,还蹬着一双乌色的鹿皮靴。他似乎是打猎回来,背后背着箭筒,手里一张象牙的弓,身后的两个侍从手里提着兔子和飞禽。见容洛睁眼看过来,他圆圆眼弯起来,笑了一笑,露出两粒虎牙。
“皇姐不认得弟弟了?”他抱拳,发现手里握弓不大合礼数,把弓挂在身后侍从的脑袋上,冲容洛笑道:“我是明霄啊。”
容明霄以前容洛倒是在容明兰宫里头见过一两次。最后一次见着,算起来到现在也有两年的时间。过了十三岁的男子都长得极快,仿佛在那一年里女蜗又到世间特地给所有男子朔了身躯。下方的容明霄如今已经十六,早已封了府,容洛一眼扫将下去,不必亲自同他对立站定都知道他比她高。
容洛端量他半晌,实在没有心思理会他,“认得的。”
“皇姐居然认得弟弟。”容明霄十分欣喜,激动地鼓了鼓胸膛,他又十分歉疚,“哎呀……弟弟却真没想到。往日弟弟不大出宫,还怕皇姐不记得弟弟呢。原该封府后就去见皇姐——对了,封府那日弟弟给皇姐发了帖子,皇姐如何没来呢?”
一句回应便好似打开了容明霄的话匣。容洛几个弟弟里或是心存反骨或是野心勃勃,容明辕聪慧而温润,燕南则是朝气而懂事,像容明霄这样话多的,还是头一个。
“本宫病了。”耐心耗减,容洛摸不清这被谢家辅佐的容明霄到底是本性如此还是城府深沉,亦不大有心思应付他,“你此时是要去见父皇么?父皇在选德殿,你还是早去为好。”
“是,今日中秋,弟弟打了几只兔子,想给父皇做兔肉羹。”容明霄好似听不出言外之意。点了点头,他从侍从手里提过兔子给容洛瞧,“兔肉滋养,皇姐不嫌弃,便让姑姑拿几只回去?”
何姑姑眉心微跳,倒是真没见过这样的皇子。
“不了,本宫今日去宁二娘处。”容洛不咸不淡地说道,“你早些去吧,御膳房此时估计乱着,再晚些你便用不了厨房了。眼下也不早了。”
容明霄一听,深以为然,“那弟弟便先告辞了。”
容洛颔首,何姑姑摆手让抬辇太监动身,容明霄抬起的步子又收了回来,还连接退了两三步。
“对了。”他眨眨眼,神色有些小心翼翼,“弟弟听闻……皇姐斩了遥辇乌泽。”
绯色眉目陡然一掀。
见容洛一双黑雾似的瞳珠望过来,容明霄喉头微动:“皇姐……自古俗语有‘不斩来使’……此事皇姐纵然做得巧妙,幸之契丹处也没有发现——嗯,弟弟也清楚皇姐对宁二娘的看重,但……此事到底有背与我朝风范,弟弟希望阿姐往后……”
“你与南阳王联手了么?”
他话没说完,容洛便冷冰冰地开了口。
朱唇一开一合,却教人浑身如遭芒刺。
容明霄不是没听过谢琅磬说容洛的可怖,只是他对容洛了解片面,也极少见到如今的容洛,此下容洛清脆几字如同冰块掉进耳朵里,一双眼更是看得他发毛。连忙摇了摇头,容明霄道:“南阳王此人阴毒……弟弟没有与他来往。”
什么样的关系,可以形容另一个人“阴毒”?
自然是仇敌,陌生,鄙夷。
但在宫中,这些都可以装。
听他话罢,容洛凝望他久久。许久,她袖袍下的手指、细密如雀羽的眼睫,都几不可见地抖了一抖。
眼缓缓沉下去,呼吸宛如抽丝。
“知道了。”她道,“走罢,掌事。”
【作者有话说】
第四更。
第151章 1021晋|江独家发表
◎折刀。(已替换)◎
辇乘离去, 远处的容明霄与侍从在视线里化作了两个小点。何姑姑扭头回来,看着在辇舆上脸色愈发青白的容洛,十分担忧:“殿下?”
容洛手背撑着脸颊。浓重的担心没入耳畔, 她虚弱地扬眼看了一下何姑姑。
“本宫没事。”她睫毛颤抖,“本宫只是……有些累。”
这几个字教何姑姑瞬间低了首,另一边的秋夕年纪轻忍不住,立时红了眼眶。
她们都是随着大殿下踩着刀尖往前走的人,如何不知容洛这一路来是为了什么?她们的大殿下,为了谢家, 淬了毒的衣裳说往身上穿就往身上穿, 放了雷公藤的毒酒说喝就喝, 刺杀说不避便不避。便是病着, 烧得浑浑噩噩, 几件衣裳都穿得乱七八糟,还是会为了谢家去见客看折子;就是当年咳成那样要外放, 还是趁着最后一点时间替谢家打点一切——可是谢家呢?
容洛前脚去益州,后脚他们便忙不迭地准备起后手;容洛为了谢家往后,兢兢业业地筹谋着每一步,他们转眼便与容洛确立阵营……
南阳王收到遥辇乌泽人头之事除了公主府暗卫便只有她们与南阳王知晓,南阳王不说,谁能知道?容明霄既未曾与南阳王联手,那他能从哪里得知此事——只有谢家。
而当日容洛宫门前剑指南阳王, 眼见的几乎都是站在容洛这一方的人,其后便是御史台与皇帝。谢贵妃提及南阳王, 口中说的却是从谢家获知——如是南阳王不告知谢家, 平朝慧和皇帝难不成会跟谢家说起此事么?
谢家如此对待她们的大殿下……可她们家大殿下……
却从未想过害谢家啊……
看着容洛, 秋夕吸了吸气把哭腔憋回去, 难过又生气地攀着辇乘:“殿下,谢家……”
“没有。”容洛低垂着眼帘,“今日之事,谁都不要议论。”
“可是……”秋夕瞧她还在护谢家,心里头又气又急,“殿下!”
“本宫没事。”容洛强打了几分精神看向她,笑得苍白,“你总不能,让本宫跟外祖和舅舅……为敌吧?”
这一句,秋夕愣了一下,看着容洛眼底下微微的青色、绯红的目和畿白的脸,嘴唇不住地发抖,开开合合几次,她看着容洛许久。咬着下唇别过头去。
殿下重情,她们都清楚,平日里也没少因为这一点感觉殿下宽厚。便是当初重澈直白说殿下重情不好时,她也没觉得如何。可……眼下容洛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她是当真替殿下委屈……和无奈。
见秋夕耷拉下脑袋,几个亲近的心腹瞬间都替她揣着憋闷没了声,容洛笑了笑,探手去摸了摸秋夕的脑袋。
“好了。”她气息里仍有几分虚弱,却十分温柔,“不要难受了,从来世事不如意,多一些少一些都在眼前,倒不如去看那些如意的事。”
秋夕泪花在眼眶里打转了好几圈都没掉下来,听了容洛这话,眼泪立时就吧嗒吧嗒地往底下掉。抽抽噎噎好半会儿,她挺着红红的鼻子看向容洛,“殿下都被欺负了,就算有高兴的事,还能有什么如意的?”
秋夕不会装模作样,打心眼里为她好。她跟着她五六年,未重生之前如何便不说了,只这四年多,打从她用秋夕起,秋夕便一直让她颇为喜爱。
眉眼弯了一下,拢在心头的乌气因秋夕这两句话溃散了几分。
“不如意的,可以让它如意不是?”眼中微微黯然,容洛笑了笑,“谢家是本宫外祖家,与本宫血脉相连,情深义重,本宫动不得……那被谢家当做刀子用的南阳王,本宫总能折了他吧?”
秋夕最后一滴眼泪被抹掉,闻言,她愣愣地扬了头看容洛,“怎么做?”
容洛舒眉:“崔氏。”
何姑姑微微有些讶异:“不等了么?”
按原来筹划的,崔氏本该交由太子处置。益州事后,因惧怕容洛,皇帝几乎将崔氏弃如敝履,太子于崔妙仪更不过多宠幸,庙堂之上,徐云之、庄舜然、陆识秋等人皆以手中权势压制崔氏族人,徐云之因是内定的侍郎,皇帝对他颇为赞赏,重澈亦对他十分重用。户部前有重澈,后有徐云之,崔氏族人政务碰上户部几乎举步维艰。旁人看出端倪,卖容洛三分薄面,对崔氏更不亲近。
但无论如何,容洛也还是未对崔氏下手。
“令氏制崔氏以衡皇帝”一事仍在计划当中,太子每一步几乎都在朝最后的目的上去。朝中党争剧烈,皇子们无论想与不想,迟早都要做个了断咬个你死我活,太子纵然有容洛推着往前走,也定要吃下崔氏才能拿住皇帝,保下太子之位。容明霄身后谢家气势汹汹,暗流中容毓崇似乎也并非善茬,前头的南阳王更是肆无忌惮……将棋盘摆正去看局面,执黑的容洛早已将白子吃得差不多,“衡皇帝”一事,也将来临。
这个时候去动崔氏……或许崔氏就到不了太子手里了。